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以下《子夜春歌》)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子夜夏歌》)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连条时。(《子夜秋歌》)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以下《子夜冬歌》)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子夜歌》之外,还有《华山畿》几十首,《懊侬歌》几十首,《读曲歌》近百首,还有散曲无数。有许多很艳的,如《乌夜啼》云: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
如《碧玉歌》云: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如《读曲歌》云: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白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如《华山畿》云: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不能久长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又如《读曲歌》云:
忆欢不能食。徘徊三路间。因风寄消息。
觅欢敢唤名,念欢不唤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
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这种儿女艳歌之中,也有几首的文学技术是很高明的。如上文引的“奈何许”一首是何等经济的剪裁;“折杨柳”一首也有很好的技术。《懊侬歌》中的一首云: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华山畿》里也有同样的一首:
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
这诗用寥寥的十五个字写出一件悲剧的恋爱,真是可爱的技术。这种十三字或十五字的小诗,比五言二十字的绝句体还更经济。绝句往往须有“凑句”,远不如这种十三字与十五字的短歌体,可以随宜长短。
我想以上举的例,可以代表南朝的儿女文学了。现在且看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学。我们所有的材料之中,最可以代表真正北方文学的是鲜卑民族的《敕勒歌》。这歌本是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歌辞是: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真是神来之笔,何等朴素!何等真实!《乐府广题》说,北齐高欢攻宇文泰,兵士死去十分之四五,高欢愤怒发病。宇文泰下令道:“高欢鼠子,亲犯玉璧。剑弩一发,元凶自毙。”高欢知道了,只好扶病起坐。他把部下诸贵人都招集拢来,叫斛律金唱《敕勒》,高欢自和之,以安人心。我们读这故事,可以想见这篇歌在当日真可代表鲜卑民族的生活。
我们再举《企喻歌》来做例: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
裆,
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着铁
裆。前头看后头,齐着铁
……
这是北方尚武民族的军歌了。再看《琅琊王》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又看《折杨柳歌辞》,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这种雄壮的歌调,与南朝的儿女文学比较起来,自然天地悬隔,怪不得北方新民族要说“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了!
北方新民族写痛苦的心境,也只有悲壮,没有愁苦。如《陇头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肠断绝。
北方平民文学写儿女的心事,也有一种朴实爽快的神气,不像江南女儿那样扭扭捏捏的。我们看《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抒声,唯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这种天真烂缦的神气,确是鲜卑民族文学的特色。
当四世纪初年(东晋太宁元年,三二三),刘曜同西州氐羌的首领陈安作战,陈安败走。刘曜差将军平先、丘中伯带了劲骑去追他。陈安只带了十几骑在路上格战。他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敌人离近则他的刀矛齐发,往往杀伤五六人。敌远了,他就用弓箭左右驰射而走。追来的平先也是一员健将,勇捷如飞,与陈安搏战三合,夺了他的丈八蛇矛。那时天黑了,又遇大雨,陈安丢了马匹,爬山岭,躲在溪涧里。次日天晴,追兵跟着他们的脚迹,追着陈安,把他杀了。陈安平日很得人心,他死后,陇上民间为作《陇上歌》。其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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