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代《淮南王》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代《雉朝飞》
雉朝飞,振羽翼,专场挟雌恃强力。媒已惊,翳又逼,蒿间潜彀卢矢直。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
鲍照的诗里很有许多白话诗,如《行路难》末篇的“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之类。所以同时的人把他比惠休。惠休的诗传世甚少,但颜延之说他的诗是“委巷中歌谣”,可见他的诗必是白话的或近于白话的。我们抄他的《白纻歌》一首: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前。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这很不像和尚家说的话。在惠休之后,有个和尚宝月,却是一个白话诗人。我们抄他的诗三首:
估客乐
(一)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二)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三)
大艑珂峨头,何处发扬州?借问艑上郎,见侬所欢不?
钟嵘评论元嘉以后文人趋向用典的风气云: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惰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宋武帝、明帝年号,四五七—四七一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王融)等词不贵奇,竟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
他又评论齐梁之间注重声律的风气道:
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齐有王元长者……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末四字不可解)。
《南齐书·陆厥传》也说:
永明(四八三—四九三)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张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河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中,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说:
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这是永明文学的重要主张。文学到此地步,可算是遭一大劫。史家说:
宋明帝博好文章……每有祯祥及游幸宴集,辄陈诗展义,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则请托不暇,困于课限,或买以应诏焉。于是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
皇帝提倡于上,王融、沈约、谢朓一班人鼓吹于下,于是文学遂成了极端的机械化。试举沈约的一首《早发定山》诗做个例: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流海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这种作品只算得文匠变把戏,算不得文学,但沈约、王融的声律论却在文学史上发生了不少恶影响,后来所谓律诗只是遵守这种格律的诗,骈偶之文也因此而更趋向严格的机械化。我们要知道文化史上自有这种怪事。往往古人走错了一条路,后人也会将错就错,推波助澜,继续走那条错路。譬如缠小脚本是一件最丑恶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骈文与律诗正是同等的怪现状。
但文学的新时代快到了。萧梁(五〇二—五五四)一代很有几个文学批评家,他们对于当时文学上的几种机械化的趋势颇能表示反对的批评。钟嵘的议论已引在上文了。萧纲(简文帝)为太子时,曾有与弟湘东王绎书,评论文学界的流弊,略云:
比闻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既殊比兴,正背风骚……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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