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照你那样说,白话文学既是历史进化的自然趋势,那么,白话文学迟早总会成立的——也可以说白话文学当《水浒》《红楼梦》风行的时候,早已成立了——又何必要我们来做同语文学的运动呢?何不听其自然呢?岂不更省事吗?”
这又错了。历史进化有两种:一种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种是顺着自然的趋势,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叫做演进,后者可叫做革命。演进是无意识的,很迟缓的,很不经济的,难保不退化的。有时候,自然的演进到了一个时期,有少数人出来,认清了这个自然的趋势,再加上一种有意的鼓吹,加上人工的促进,使这个自然进化的趋势赶快实现;时间可以缩短十年百年,成效可以增加十倍百倍。因为时间忽然缩短了,因为成效忽然增加了,故表面上看去很像一个革命。其实革命不过是人力在那自然演进的缓步徐行的历程上,有意的加上了一鞭。白话文学的历史也是如此。那自然演进的趋势是很明了的;有眼珠的都应该看得出。但是这一千多年以来,《元曲》出来了,又渐渐的退回去,变成贵族的崑曲;《水浒传》与《西游记》出来了,人们仍旧做他们的骈文古文;《儒林外史》与《红楼梦》出来了,人们仍旧做他们的骈文古文;甚至于《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出来了,人们还仍旧做他们的骈文古文!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史,只有自然的演进,没有有意的革命;没有人明明白白的喊道:“你瞧!这是活文学,那是死文学;这是真文学,那是假文学!”因为没有这种有意的鼓吹。故有眼珠的和没眼珠的一样,都看不出那自然进化的方向。这几年来的“文学革命”,所以当得起“革命”二字,正因为这是一种有意的主张,是一种人力的促进。《新青年》的贡献只在他在那缓步徐行的文学演进的历程上,猛力加上了一鞭。这一鞭就把人们的眼珠子打出火来了。从前他们可以不睬《水浒传》,可以不睬《红楼梦》;现在他们可不能不睬《新青年》了。这一睬可不得了了。因为那一千多年的哑子,从此以后,便都大吹大擂的做有意的鼓吹了。因为是有意的人力促进,故白话文学的运动能在这十年之中收获一千多年收不到的成绩。假使十年前我们不加上这一鞭,迟早总有人出来加上这一鞭的;也许十年之后,也许五十年之后,这个革命总免不掉的。但是这十年或五十年的宝贵光阴岂不要白白的糟塌了吗?
故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种下了近年文学革命的种子;近年的文学革金不过是给一段长历史作一个小结束:从此以后,中国文学永远脱离了盲目的自然演化的老路,走上了有意的创作的新路了。
第3章 古文是何时死的
我们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当战国的时候中国的文体已不能与语体一致了。战国时,各地方言很不统一。孟轲说:
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孟子》书中又提及“南蛮
舌之人”,也是指楚人。
又《韩非子》“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璞”,可见当时的各地方言很不同。方言不同而当时文字上的交通甚繁甚密,可见文字与语言已不能不分开了。
战国时文体与语体已分开,故秦始皇统一中国时,有“同文书”的必要。《史记》记始皇事屡提及“同书文字”(《琅琊石刻》),“同文书”(《李斯传》),“车同轨,书同文字”(《始皇本纪》)。后人往往以为秦同文书不过是字体上的改变。但我们看当时的时势,看李斯的政治思想,可以知道当日“书同文”必不止于字体上的改变,必是想用一种文字作为统一的文字;因为要做到这一步,故字体的变简也是一种必要。
《史记》描写人物时,往往保留一两句方言,例如汉高祖与陈涉的乡人所说。《史记》引用古文,也往往改作当时的文字。当时疆域日广,方言自然也更多。我们翻开扬雄的《方言》,便可想见当日方言的差异。例如《方言》的第三节云:
娥,
……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
……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自关而东,河济之闻谓之锚,或谓之姣。赵魂燕代之间曰姝,或曰娃。自关而西,秦晋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语也。
“通语”二字屡见于《方言》全书中。通语即是当时比较最普通的话。最可注意的是第十二节:
敦,丰,厖,
……
……般,嘏,奕,戎,京,奘,将,大也。凡物之大貌曰丰。厐,深之大也。东齐海岱之间曰。
……或曰
……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曰戎。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将,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
此可见一统之后,有许多方言上的怪僻之点渐渐被淘汰了,故曰“今或同”。但这种语言上的统一,究竟只限于一小部分,故扬雄当汉成帝时常常拿着一管笔、四尺布去寻“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访问他们各地的异语,做成十五卷《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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