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口花开掣手归,嵩山为我留红晖。可怜踯躅(花名)千万尺,柱地柱天疑欲飞。
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君家瓮瓮今应满,五色冬笼甚可夸。
这种诗的声调与风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话绝句(见上章)。中唐、晚唐的诗人都不能欣赏杜甫这种“小诗”的风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
孟郊作的社会乐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如《织妇辞》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得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后人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即是这首诗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会城阙”;后一首即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上章,页二〇一—二〇二)。《寒地百姓吟》题下有自注:“为郑相(故相郑余庆),其年居河南,畿内百姓大蒙矜恤。”大概孟郊作此诗写河南百姓的苦况,感动了郑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诗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诗,用气力修辞炼句。他说,门外寒冻欲死的人想变作飞蛾,情愿死在高堂上的华灯油膏里;谁知灯油有仙罗罩住,飞不进去,到头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踏死。“为游遨”大概只是“好玩而已”。
张籍,字文昌,东郡人(《全唐诗》作苏州人,《新唐书》作和州乌江人),贞元中登进土第,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又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诗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他五十岁时,还做太祝穷官;我们可用《与元九书》的时代(此书作于白居易在江州,元稹在通州时,但无正确年月,约在元和十年,西历八一五)考张籍的年岁,可以推定他大概生于代宗初年(约七六五),《旧唐书》说他后来转国子助教,秘书郎……累授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转水部郎中,卒。世谓之张水部云。(卷百六十)
《新唐书》说他
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仕终国子司业。
二书不合,不知那一书不错。
他的死年也不能确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诗(韩愈死在八二四),又有《庄陵挽歌词》(敬宗死在八二六),又有《酬浙东元尚书》诗(元稹加检校礼部尚书在八二七),又有《寄白宾客分司东都》诗(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八二九),故我们可以推想他死时与元稹大约相同,约在八三〇年左右。
上文引白诗有“病眼”的话。张籍的眼睛有病,屡见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诗里。他有《患眼》诗;孟郊有《寄张籍》诗,末段云:
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
张籍与孟郊、韩愈相交最久。韩愈很敬重他,屡次推荐他,三十年敬礼不衰,他也很感激韩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说:
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他有两篇劝告韩愈的书(文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卷十四,页三六—四〇注中),劝戒他不要赌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书。这边可以表见张籍的人格和他们两人的交谊。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今所传张籍诗中无《商女》《勤齐》两篇,大概已佚了)。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
白居易是主张“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详见下章),故他认张籍为同志。张籍《遗韩愈》书中有云:
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
这也可见张籍的严肃态度。白居易说他“未尝著空文”,大致是不错的。张籍有《沈千运旧居》一篇,对于千运表示十分崇敬。诗中有云:
汝北君子宅,我来见颓墉……君辞天子书,放意任体躬……高议切星辰,余声激喑聋。方将旌旧闾,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积年,已为荒林丛!时岂无知音?不能崇此风。浩荡竟无睹,我将安所从?
沈千运即上文元结《箧中集·序》中说过的“凡所为文皆与时异”的吴兴沈千运。他代表天宝以前的严肃文学的运动,影响了元结、孟云卿一班人,孟云卿似乎又影响了杜甫(看本章第一节)。张籍这样崇敬沈千运,故他自己的文学也属于这严肃认真的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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