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直望着玉旨一郎那张中国式的圆脸,这张圆脸表现出来的是一股严肃认真的神情。王一民也注意看着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一扇窗户,他想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他心灵中的隐秘——更准确地说是想要捕捉到一点狡诈的目光,或者是不敢正视的转动或旁移。但是这些王一民都没有发现,这真使他有些困惑,不由得想道:如果此人真是坏蛋,那就会坏得特别阴险可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若是让他去当演员,也会成为无与伦比的表演家。但是现在却只能使你相信他。于是王一民也表现诚恳地对玉旨一郎说:“您说的我理解。我将尽我班主任的力量,尽可能不给学校带来麻烦和损害。”
“您能不能把‘尽可能’三个字去掉,改成一定做到呢?”
“不,我只能尽可能去做。我们班级五十多个学生,我不可能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也不可能让每一个学生都听我的话。我不能做任何超过我力量的承诺,超过一分就是讲了一分假话,超过十分就完全变成了谎言。这样的假话和谎言您乍听起来也可能觉得很顺耳,但是当事实证明那是假的以后,您就会唾弃这样的人。所以我还是要说‘尽可能’,而且愿意把这‘尽可能’加强。”
“您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我就期待着您把这‘尽可能’尽可能地加强吧。”说到这里玉旨一郎微微一笑,接着就像很随便似的问王一民,“罗世诚的家里您去过没有?”
王一民摇了摇头。
玉旨一郎把直对着王一民的眼帘垂下,声音不高,甚至似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警方到现在还没找到他家。昨天听说已经通知各派出所,要把全市所有姓罗的户籍都查一遍,这下可能要查着了。”
王一民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惊,他忙自镇定了一下,使自己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了一句:“嗅,警方倒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玉旨一郎抬起脑袋,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走廊里响起一片学生的奔跑声,嬉笑声。玉旨一郎看看表,不再说话了。
王一民忙站起来说:“我还有一堂课,您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好。我们有时间再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离开了校长室。他马上找到了肖光义,把他领进教员室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堆作文本中抽出肖光义那本,指点着,向他“讲解”着……教员室里还有四五位等着上课的教师,都挟着点名册和课本,靠着窗户台在闲聊,说话声、哄笑声不断从那里发出来。
王一民的办公桌离这群人有六七米远,只有大声说话那边才能听到。
王一民用手指点着作文本,不抬眼皮地小声问道:“我昨天讲的意见,你进一步向团组织传达没有?”
“传达了。”肖光义撅着嘴嘟哝了一句,声音小得王一民刚刚听得见。
“大家觉得怎么样?”
“组织上服从了,可是心里还不大通。”
王一民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肖光义一眼说:“是别人不通还是你不通?”
肖光义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在几天之间就瘦了许多,颧骨高起来,眼眶子突出来,平常澈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好像有几夜没睡觉了。
王一民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那些意见是经上级领导同意的,所以必须严格执行。在没有新指示前,你们不许有任何行动,连丁秃爪子也不要动。你们不但要管住自己,还要带动进步同学,保持校园的平静。这些意见,今天必须再一次传达下去。听清了吧?”
“听清了。”
“好,去吧。”
肖光义行个鞠躬礼走了。王一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心爱的学生啊!他恨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跟他们一道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常可是不行啊,现在连多说几句流露内心感情的话都不能,只能硬邦邦地让他们执行决定。他仿佛看到了他这学生内心的痛苦,他的耳边还响着三天前肖光义对他的哭诉……三天前,肖光义和王一民在中东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边的树林里进行过一次谈话。从刘勃“失踪”以后,一中青年团的工作就由王一民亲自领导了。他没有和团支部领导建立直接联系,而是通过肖光义这个联络员进行工作。肖光义家住在铁路局附近,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在那纯俄罗斯古典建筑的石头大楼旁边,有一片大树林子,树林旁还有长椅、石凳、林阴路,是一个非常幽雅、清静的地方。肖光义就把这个地方作为和王一民接头、谈话的地点,王一民对这里也很满意,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在这里见面了。
第一次肖光义还不知道罗世诚已经遇难,所以基本上还是平静的。可是这一次却掀起了一场感情上的风暴,简直像刮起了一场飓风一样。他顾不得在距离他和王一民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对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语的年轻恋人;更顾不得那林阴道上挎着胳膊搂着腰在散步的一对胖大的俄国老夫妇,他一头扑到王一民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如果是往日,王一民一定会制止他,甚至会批评他。但是今天,他任着他哭下去……王一民沉默着,两串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两颗赤心,四行热泪,都哭的是同一个亲人。直到肖光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王一民才扶着他站起来,避开那对已经扭过头来看他俩的恋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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