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_陈玙【完结】(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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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旨一郎的头上流下了汗珠,涨红的面孔转成淡黄,由淡黄又转而发白,他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块,好像要绞断自己的手指,他的嘴角牵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慢慢地将头低垂下去。

  王一民又激动地说道:“您听到饭田大佐和他所率领的部队被消灭而难过,可是您想没想过,饭田大住从在日俄战争中把日本得胜的旗帜插上中国土地以后,几十年间就一直在中国横冲直撞,他率领着他的部队从旅顺口一直杀到黑龙江,他的罪恶双脚踏过多少中国人民的尸体,他的战刀不知砍掉多少中国人民的头颅,死在他手下的无辜人民,他们的鲜血可以染红滔滔的松花江水。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难道中国人民不应该向他讨还血债吗?他的死,本是罪有应得,可是您却觉得难过,却要提出质问。这就不能不使我对您的同情产生怀疑。如果您的同情只是您矛盾心情中的一点自我安慰,甚至是一点自我标榜和点缀的话,那么我请您赶快把船靠上岸边,我要一个人在那没有墓碑的烈士墓前祭奠一番,然后另找一条小船,荡回南岸,坐在一中学校里,听候您的发落。如果您要抓一个人为您那饭田大佐报仇的话,我倒是非常合适的。我知道,只要您轻轻一句话,我就会被碎尸万段;我知道,包括今叔阁下在内的侵略者们,现在已经向哈尔滨的知识界举起屠刀了。

  我的好朋友,中国人民的作家塞上萧先生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今天找您本来就是要说说这件事。可是现在好像连我自己都要步人他的后尘了,这也是生活对我的极大嘲弄!”王一民说到这里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说,“你方才要我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回答完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回答,请您发落吧。”

  玉旨一郎一直低垂着头听着,但是当听到塞上萧被捕那段话的时候,他的头突然抬起来,惊讶地看着王一民。等到王一民住口以后,他立即问道:“我先问一下,您方才是说写《茫茫夜》那位非常有才华的作家被捕了?”

  “正是。”

  “几时被捕的?”

  “昨天夜里。”

  “为什么?”

  “不知道。”

  “哪里捕的?”

  “这倒弄明白了。领头的就是跟我到府上的花脸特务秦得利。他是葛明礼手下的得力干将。”

  “这么说是葛明礼派去的?”

  “估计是。”

  “好。今天午后我就去找葛明礼。”

  王一民高兴地说:“这么说您对我……”“我对您……”玉旨一郎一拍王一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说,“您是个真正的爱国者,站在中国人那一方面,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这并不能完全抹掉我心中的悲伤。先抛开饭田大住不谈,只说那一千多日本士兵,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是被迫来到中国的,他们是无辜的,可是现在却丧生在无情的战争中……”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您这最后一句话倒真说对了。”王一民在玉旨一郎的哀叹中说道,“战争从来都是无情的,枪炮一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问题是作为一个主持正义的真正人道主义者,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是侵略的一边还是反侵略的一边?是……”“好了,您别说了。您的话是对的。只是我……”玉旨一郎挥挥手说,“我们先不辩论了,有些问题我还要再想想。现在已经到十二点了,我们把船划到水上饭店去,他那里有别处吃不到的乳猪,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再谈谈。”

  “不,我吃不进也喝不下。”

  “为什么?”

  “我的好朋友塞上萧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只盼能快把他解救出来。”

  “我们最多再耽搁一两个小时,完了我立刻就去。”

  “您晚去一分钟,就可能使一位天才被彻底毁灭了。”

  “有那么严重?”

  “现在中国人的生命已经不如一条狗了。”

  “好吧。一郎照办。”

  玉旨一郎掉转船头,迅疾地向江南岸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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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下的哈尔滨

  在警务厅特务科的一间刑讯室里。

  这是一间阴森森的地下室,除了有一扇厚重的铁门以外,整个屋子连扇窗户都没有,严密得像罐头。地下室本有冬暖夏凉的特点,但因这屋空气凝滞,仍使人觉得闷热。行刑的特务都脱光了膀子,穿着肥大的黑绸子裤衩,样式都一样,是葛明礼给这些打手们订做的,他自己也做了“件头号的。

  室内的墙壁上涂着黑颜色,灯光完全是绿色,电灯的度数不大盏数多,天棚上,墙角里到处都有,在黑黑的墙壁下闪着绿光,真像点点鬼火,阴森可怖。葛明礼对这环境的设计很满意,因为它具有包龙图《探阴山》的味道,也有《黄氏女游阴》的特点,拷打起“犯人”来,更有《夜市潘洪》的气氛。为了加重这气氛,他命令把各种刑具都挂在墙上,连抽筋扒皮用的特制钩挠都备齐待用。为了能把塞上萧这一重要的特珠案件,用最快的速度攻下来,在塞上萧未被押进来之前,他又做了一番特殊布置,现在被布置好的物件还被一道黑色帷幕遮挡着,只有到达关键时刻才能亮出来,好使“犯人”看着发抖。

  塞上萧从昨夜十一时被押进这间像十八层地狱的地下室里,已经整整十二个小时了。这十二个小时对塞上萧来说真比十二年还长。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弄清时间到底过去多久。他已经昏过去又醒过来地折腾了好几次,每次醒过来都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以为得到了新生,可是睁开眼睛看看,还是昏天黑地,鬼影幢幢。一阵接着一阵的极其猛烈残酷的拷问,不,用拷问的字眼已经不能概括那些中世纪加现代化的野蛮刑法了。因为拷当打讲,而在这里,打却退在极其次要的地位上。他们用的是:过电,灌辣椒水,用烟头烧乳头,用烧红的铁条捅肚子,然后再往下撒盐面,至于上大挂,用铁钳子拧肉……已成特务们一举手一投足的玩意儿。但是在这特殊的被拷打对象身上有两处禁区不许动,一条禁忌不许犯。两处禁区是整个头部(包括脸皮)和右手;一条禁忌是不许伤筋动骨,放出去后得能走能写,恶毒凶狠的特务们在躲开这两禁区一禁忌的情况下,想出来的那些损招,仍然使塞上萧几度濒临气断神亡,魂消魄散。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自由散漫惯了的塞上萧,怎能经得起这样折磨!但是,在这难熬的十二小时内,他还是咬紧牙关,宁肯死去,也没有吐出一句敌人希望得到的“口供”和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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