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头这时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王先生,我说有您的熟人嘛。我知道您这位有学问的人和别的人不一样,不会嫌恶我们这些侍候人的人……”还没等他说完,大师傅周一勺就晃着大亮脑门笑起来说:“哎呀,王先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师!不但学生佩服,同寅称赞,连我们这些抠碗底的也都敬重他,他也从来不小瞧我们,拿我们当一样的人待……”“我也正是敬重王老师这一条。”老何头爽朗地笑着说,“所以今天一定得好好喝一顿,喝完你们都不用管,我算账。别看王先生是位念大书的人,说句不见外的话,论钱包还是我的鼓溜,我好赖还有个小门市铺。”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在他们说笑当中,王一民已经把屋里的座客都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这时他就顺着老何头的话问道:“那今天您怎么舍得扔下您那门市铺,从道里跑到道外,照顾上这个门市铺了呢?”
“这您可不明白,我是隔十天半月不上这来一趟,做梦都会梦见吃生鱼。”
“可是道里也有吃生鱼的饭馆呀。”
“哎呀,这你可外行了。讲起吃生鱼,多大的门市头也没有他这做的地道。这是有名的‘生鱼王’。别看这房子小,名声可大。”
“这话不假。”老李贵接着说道,“老哈尔滨都知道这个地方。这会儿还没到时候,是不是十一点还没到呢?”
王一民知道李贵问这话的含意,忙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十点四十分。”
“对了。这会儿人还清爽。”李贵点点头说,“一到正午,这屋人就挤满了,想找个空位就难了。”
“这么说你们几位都是这里的常客了?”王一民望着李贵说,“今天是约会好了……”没等王一民说完,也没等李贵张口,老何头紧摇着脑袋说上了:“不,不,李大哥他们几位和您一样,也是从这路过,让我给硬请进来的。咱们都是有缘分的。
实不相瞒,这一阵子我那小吃铺生意不错,手头宽裕。这年头有钱不吃留着干啥?
说不定哪一天让……”
“说不定哪一天让您发笔大财。”王一民忙岔开话头说道,“那时候您就请我们上水上饭店去吃生鱼……”“不,不。发多大的财我也是上这来吃生鱼。”老何头又忙摇着脑袋说,“这里不但做得地道,鱼也讲究,都是当天早晨从松花江新打上来的活鲤鱼,个头都在五斤以上,小的不要,隔天的不要。你要吃哪条,可以到后屋现挑,然后当你面挂起来放血,活着剥皮,片肉,一边片肉那鱼尾巴还一边叭叭打案子……怎么,您笑,不信?走,您跟我到后屋看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走……”正在老何头去拉王一民的时候,跑堂的端着一大盘子生鱼上来了。老李贵忙说道:“行了,先吃鱼吧,早点吃完了好让位,人越来越多了,省着挨挤。”
老何头一看生鱼来了,眼睛都发亮光了,他指着大盘子说:“好吧,老弟,你先尝尝这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美味吧。”他回头又对跑堂的说,“拿辣椒油,四壶酒。”
跑堂的应声走了。
王一民看这盘子足有二尺长,里面码着黄色的蛋丝、白色的洋粉、绿色的瓜丝、红色的胡萝。丝,顶尖上除了挂着油珠的新出勺的炒肉丝之外,还有一小堆熏烤得焦黄的鲤鱼皮,下边的基础部分则都是切得细细的生鱼丝。
跑堂的又拿来四壶白酒和半小碗金红色的辣椒油,老何头接过辣椒油,一扬手都倒在生鱼盘子里了。
他一边开始拌着生鱼,一边咽着唾液说:“”吃生鱼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实凡是凉菜都喜油,有人说吃凉菜省油,那是不懂。吃凉菜最费油,油小了干乎拉的不好吃。“说到这里他顺手夹起一块鲤鱼皮对王一民说:”您别看这玩艺黑漆燎光的,只有加上这玩艺才别有风味。您看这鱼皮是黄黑的,鱼肉是白白的,这都是手艺。
鱼肉得放血,切丝,然后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这才能上盘子。你们这新派人物不是讲究卫生吗,其实咱们中国菜是最讲究卫生了,生鱼丝用老醋一泡,既杀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熟的外国菜卫生多了……好了,快动筷子吧,您先品尝品尝这味道。“这时候老李贵等已经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动起筷来。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鱼,觉得味道确实鲜美,鱼丝既嫩又脆,明明是生鱼却没有一点生性味,本来是用醋泡过却又没有一点酸性气,只觉鲜而不腻,香而不腥。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好鱼,好鱼!确实是名不虚传,与众不同!”
老何头一听哈哈大笑着说:“好一个‘名不虚传,与众不同!’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出口成章。您这八字真言,算说到家了。他们这要的就是这八个字。诸位今天放开量喝酒,放开肚子吃鱼,吃完这盘再接上,不吃够不撂筷。”
大家在老何头的热情相让下,就都吃喝起来了。但除了老何头一个人兴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鱼喝烧酒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边吃着生鱼,一边应酬着老何头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同时眼睛不放松地观察着窗外的人流。人流中除了正常的游人过客和乞丐之外,还不时出现穿着制服的警察,贼眉鼠眼的特务,耀武扬威的大兵,还有全副武装戴着袖章的军警稽查处的官兵、警察厅“尔字号”的侦缉队员。这些家伙在人流里左顾右盼,寻事生非,给这个表面上繁华的游乐市场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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