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劲道差些了吧?"
"不差。"
"天天喂的啥?"
"黑豆。叔让喂黑豆,不敢买麸子,怕瘪害了它不是……"
"喂得不赖,有膘!"
天青眼看着别处,耳朵却搜寻北屋里的动静,听到郞郞*'*'的声音。女人竟然怯得不敢招呼他一声么?
"……婶子生了?"
"生了。"
"生的啥?"
"儿子。"
"胖不?"
"猪崽子!"
"……挺结实?"
"像个骨碡。"
"…………"
天青舔着嘴唇,等着,叔叔打个呵欠,似乎不理会他的意思,也不准备把他请到坐着月子的北屋里去。侄子犹如外人。
"你歇吧。院子里抬胳膊抬脚轻些个,看惊了小崽子,他睡不实。"
"婶子好不?"
"奶水足着哩,吃不清!"
"有奶就踏实了。"
"可不……你担水去?不歇歇?"
"这缸……空了。"
"要担就担去吧。"
天青在水泉结了冰的石条子上蹲了半天。溪流对岸有人赶着羊群走过,见他渴坏了似的咔咔地嚼着冰凌,像吃干粮一样。他东倒西歪地担起两桶水,似乎喝多了酒,又像扮演着一出山梆子戏,幽幽地唱着什么。他不停地以袄袖子刮脸,不知是对付冷汗还是对付风催的寒泪。
惊蛰那天后晌,杨金山去村西办事。杨天青攀上柴垛,隔墙看着叔叔的背影逶迤远去,随后跳下来斗胆奔向北屋,撩开了厚重肮脏的棉布门帘子。菊豆捧着一只乳,正给没出满月的天白喂奶。两个人没有话,先是彼此痴迷地看着,然后就把目光合成一股,共同投到襁褓里小小的面孔上。天白吃力地含着奶头,两颗黑亮的眸子却忽东忽西的极是灵活,天青的大手不由地捏向了他。
"轻些,冤家!"
"把我想死!"
"像你不?"
"我啥样儿?"
"看他便知了……"
天青嘻嘻地笑起来,女人把脸弯到天青的胸襟嗅来嗅去,在腋窝旁稳稳地靠住,天青的爪子就移上女人的奶包找不见路似的仓皇地乱走,女人便也嘻嘻地呜咽起来。突然静了嘴,一块儿听着窗外。窗外也静着,只有懒散的母鸡在咕咕地觅食。
"走吧,他回来可了不得!"
"回不来,怕才到哩!"
"撞上就毁啦!"
"撞上罢了,我怕?"
"他可不拿斧子砍翻了你……"
"砍去!三个够他砍一气的。"
"人后充啥牛胆子,你个鬼呀!"
"算啦……这次拉倒!"
天青把手紧催了几下,由女人的腹窝里恋恋地拔出来。天白已经松了小口,粉红的舌尖顶在唇间缝隙里,鼻管一扩一扩地香甜地睡去了。女人敞着白胸,从炕沿上端起一只碗,很苦闷地自揉自握,把盛开的奶花射进去,溅到天青手上的几朵让他埋头舔吃了。
"留奶袋子里怕啥?"
"胀煞哩!"
"真就吃不清?"
"吃不清。"
天青着了魔,下巴耷拉下来,死盯着葫芦把儿似的口兹口兹喷水的奶尖儿。让女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股孩子气。
"傻啦!想吃?"
"我……"
"想吃……你吃去。"
"不疼?"
"我那冤家哎!"
天青哈着碗似的大嘴扣了过去,将热绵绵的肉坟团团包住,甜腥的浓汁渗进喉咙之后,他就觉着自己真是这女人的宠物,而女人则是他的仙了。他在白日梦里琢磨着将她吞掉。
杨金山回到院子,见天青正坐在篓子上哼小曲儿,手里绕着骡子的麻绳笼头,往上面编纳一朵破布剪出的花饰。他默默地从侄子身旁走过去,始终没闹明白那是哪里弄来的高兴。都说侄子呆,看来确是呆了,然而那呆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人不放心。刚才拒了媒婆提的婚事,礼钱索得太狠,就是倒贴钱,他一时也舍不得丢开这条过人的劳力。侄子若知道了这些,还会唱小曲儿给自己听么?如果明知道了还要唱,高兴里便有恶意了。睡他的屋吃他的粮,厚道的侄子不像是抵触什么,怕是真高兴着哩!碗沉炕暖不高兴才有怪。杨金山释然了。
谷雨前夕杨天白过了百日。第二天杨金山独自去史家营为老丈人送喜酒,日头偏西了仍不见回来,那头骡子却在晚饭时辰踏踏地闯进了门道。鞍鞒光溜溜的,槽里添了料豆,畜生竟不吃。以为叔叔给人拦在巷子里说话,等久了却还是不露,村头村尾均不见影子。
"路上跌了?"
"骑了一辈子牲口,他会跌?"
"不跌咋不回来?"
"回来不回来由他……"
"我去南岭崖道上看看?"
"等吧。"
菊豆向天青交换了一个眼色,天青却不懂,扒净饭碗就出去,在老乔家借了一只马灯架子,逆着山道奔回南岭之夜。
走着走着才略微有些懂,刷地冒了冷汗。回头看看村子,那座屋宇淹在黑风之中,似乎有两只秀眼在突突地放光,把一块黑割成阴沉的碎末儿。不敢想了。
在南岭一个阴风阵阵的道弯儿里,杨天青踩到了一颗头。虽说拎着马灯,静静摊开着的仍旧像是黑长的顽石。踩了也没有声息,就把灯光移上那张脸,腿上的肉绷紧,似乎有心再踏上一脚。路旁的草丛后边有崖,把这块软石头掀下去,不碎也能成饼,心事或许竟能就此了结。然而爹娘在冷冷地看着他了。这天白的父亲最终是把天白的另一个父亲狠狠地撂到了背上,鬼挪尸似的挟着一星鬼火,踟蹰地走在漫山的阴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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