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听了这一席话,心中肃然起敬。他没想到这个罪犯对仁义礼智的看法与自己有如此的相近。同时,他对这个罪犯的遭遇也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好好的一个木匠被逼成了盗贼。国君只说盗贼是社会的公害,要严加惩治,而不承认自己就是天下最大的公害。不去掉这些藏在仁义面纱背后的真正强盗,天下怎能安稳呢?
“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庄周不禁脱口长叹。
为首的士兵早已不耐烦,正要扬鞭抽打犯人,忽听到庄周此言,惊得脸色都变了。
“好一个狂妄的书生,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言。快快,给我拿下!”
后面的士兵们哗啦上来,将庄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惠施急了,赶紧上去拉住为首士兵,陪着笑脸求道:“大人,饶了他吧!他不懂事。”
为首的士兵说:“光天化日之下,阻拦王师,耽误公务,而且为盗贼开脱,甚至诅咒圣人,妖言惑众,其罪不可赦!”
那个罪犯说:“要剐要杀,都由我担着,没有这位兄弟的事。”
庄周说:“难道我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吗?”
惠施急中生智,对为首士兵说:“我们是当今宋国太宰戴荡的师弟,现师事于蒙山的章老先生,请大人高抬贵手。”
“哦,卑职正是戴太宰的下属,且久闻章老先生大名。念你们与戴太宰出于同门,年轻幼稚,免于逮拿。不过,这位小弟可不要随便胡说了,当心你的前途。有机会在戴太宰面前美言几句,切记、切记,卑职姓颜名厚。”
惠施赶紧答应:“多谢多谢!好说!好说!”拉住庄周的手就跑。
庄周一边被惠施拖住跑,一边回头大声喊道:
“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惠施用另一只手捂住庄周的嘴,一直到离那队士兵很远才松开。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说不出话。
歇了一会,气喘匀了,惠施才说:
“庄周呀庄周,你这个祸根,我跟你交朋友算是倒霉,一日之内,两受气矣!”
“惠施呀惠施,天下之大,连说一句真话的地方都没有,这不太可悲了吗?”
“庄周,真话无用,只能招来杀身之祸!”
“惠施,假话有用,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奉承别人,自欺欺人,岂非无耻!”
“罢了,罢了,咱俩别抬杠了。你看,濠水已经快到了。”
“还有什么心情游玩,咱们回家吧。”
“怎么,忘了你的诺言了?”
“改日再说吧,今日实在无此雅兴。”
二人闷闷不乐地回头上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不愿说话。
这时,一位牧马童子牵着一匹老马走了过来。马的颈项与脊背上让拉套与鞍子磨光了毛,长出一块厚厚的僵疤。为了防止丢失,马的屁股上还用烙铁刻了一些印记。马头上套着嚼子,与各种各样的金属装饰品。而且,为了不让它逃走,马的前足与后足之间还绊着羁勒。老马低垂着头,在羁勒的束缚下一步一颠地往前走着。童子嫌马走得太慢了,不时回头去,在马身上抽几鞭子。
庄周走近那匹老马。他出神地注视着老马那忧伤的眼睛。他抱住老马已经没有多少毛、没有多少肉的头颅,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颈项上的僵疤。这匹马何尝没有过青春,何尝没有过自由啊。他回过头来,对惠施与牧马童子说:
“马的蹄子可以践霜履雪,马的毛可以挡风御寒。饿了,它就到草地上去吃草,渴了,它就到湖边去饮水。高兴了,就互相交颈而摩,不高兴,则分背相离。这才是马之为马的真性。马,就应该让它过符合马之真性的生活。可是,伯乐却不这样。伯乐虽然在世人眼里是善相马的、善治马的智者,我却认为是残害马的罪魁祸首。”
牧马童子好奇地问:“伯乐是家喻户晓的相马大师,怎么能成为残害马的罪魁祸首呢?”
庄周说:“伯乐所谓的治马,无非是给它套上笼头,用烙铁在它身上刻出许多图案,给它绊上羁勒,将它关在阴湿的马圈里。不让它及时喝水,不让它及时吃草,而且逼迫他整天跑路、载重。甚至用鞭子抽打它。这样一来,许多马都累死了。马失掉了它们的正常生活,忍无可忍,它们就会起来抗争。你们难道没见过吗?有的马会突然瞪起鼓鼓的眼睛,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曲颈弓背,四蹄乱蹬。它们会吐出橛衔、挣脱笼头,然后逃到深山野林中去。温顺的马为什么会变得象强盗一样呢?罪过不在它自己,而在伯乐。”
说到这儿,庄周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刚才那位盗贼桀骜不驯的眼光。他接着说:
“让马过符合马之真性的生活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要让人过符合人之真性的生活。民众们本来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什么叫帝王。圣人却偏偏要治理他们。他们提倡仁义,大兴礼乐。但是,仁义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礼乐也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仁义礼乐对于民众来说,与这匹老马头上的笼头橛衔有什么区别呢?圣人与伯乐有什么区别呢?圣人出现了,人的真性也就丧失了。他们不仅奴役动物,而且奴役自己的同类。天下大乱的根源在于圣人,而不在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们。他们如果不去当强盗,就只能象这匹老马那样被活活饿死,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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