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们终于认定庄周不是敌人,于是大胆地飞下树来,在草地上觅食。它们慢慢地向庄周靠近。庄周已经能清晰地听见鸟爪在草地上移动的咝咝声,甚至能够闻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奇特的味道。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好象自己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他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变成了一棵树,而他的四肢与头颅就是这棵树上的枝条。
突然,一只小鸟跳上了他的手掌。它的两只小脚轻轻踩在他的皮肤上,痒痒地,舒服极了。顽皮的家伙顺着庄周的手臂,噌噌几下蹿到了他的脸上。
四只眼睛相对而视。
庄周从小鸟的眼睛中看到他的眼睛。
小鸟从庄周的眼睛中看到它的眼睛。
庄周从他的眼睛中看到小鸟。
小鸟从它的眼睛中看到庄周。
……
“哗啦!哗啦!”一阵劲风将树梢吹得摇摆起来,小鸟们顿时飞得无影无踪。
庄周眼睛中的小鸟的眼睛却没有飞走。这双圆圆的、温和的、明亮的眼睛逐渐往下沉落,一直沉到他那静静的心底,犹如两轮傍晚的太阳,无声地落入蒙泽那透明的水中。
庄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他不想动,更不想起来,只是静静地躺着,体验着这种无言的幸福。他生怕这双眼睛从他的心底逃跑,于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将恬静的幸福关在自己的心内,而将庸俗的世界关在自己的心外。他真想再也不睁开眼睛了,免得那些肮脏的影子玷污这片清洁的湖水。
慢慢地,他忘掉了时间的流失,忘掉了小鸟的眼睛,忘掉了自身的存在。
他成了一只蝴蝶。他摆动着轻盈的翅膀,在宇宙中浮游。他一会儿来到野花盛开的原野上,一会儿来到树木茂盛的山谷中,忽然是白云、蓝天,忽然是大海、波浪。他与蜜蜂说话,他与水鸟赛跑。他蹲在猴子的头顶上嬉戏,他躺在榆树叶上睡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忽然,一阵黑风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吹得摇摇晃晃。风越来越猛,吹折了他的翅膀,他从九万里高空摔到一片荆棘之中,刺得满身流血。
他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而不是荆棘中。他摸摸自己的身子,也没有流血。他感觉到很奇怪,一翻身坐了起来。
“咯咯咯……”身后传来了一片笑声。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惠施,蹲在他的后边,手里还拿着一根细细的草叶。
“原来是你这家伙。你打断了蝴蝶的梦,你赔蝴蝶的梦!”
惠施感到莫名其妙,敛起笑容,正经地问道:“什么蝴蝶的梦?”
庄周说:“刚才一只蝴蝶做了一个梦,梦见它变成庄周了。我好不容易才变成了蝴蝶,正在那儿自由自在的飞呀!飞呀!好快活!你打断了蝴蝶的梦,让我又变成了庄周,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真扫兴。”
惠施用草叶在庄周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忍不住笑道:
“说你呆,你更呆。明明是你庄周做梦梦见了蝴蝶,却偏要说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你庄周。蝴蝶哪儿会做梦呢?”
庄周回答说:“蝴蝶本来自是它蝴蝶,庄周本来自是我庄周,二者分明是两个东西。但是,到了梦中,蝴蝶却变成了庄周,庄周又变成了蝴蝶,蝴蝶与庄周已经融化为一个东西了,二者没有彼此的分界线了。因此,怎么能断定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而不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
惠施说:“在梦中,确实是庄周与蝴蝶化为一体了,但是醒来,之后,庄周与蝴蝶又判然为二了。而蝴蝶是动物,不会做梦,只有人才能做梦,尤其是象你这样的人,擅长白日做梦!”
庄周说:“动物也是有灵性的,而且在许多地方超过了人,它们的生活是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人与人之间如果能够象鸟与鸟之间那样友爱,天下就太平了。何况你又不是蝴蝶,怎么能证明蝴蝶不会做梦呢?”
四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庄周已经是二十三岁的青年了。
这天,庄周正坐在蒙泽边的草地上鼓琴。他一边鼓琴,一边和着曲调吟唱自己填写的歌辞: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庄周在歌中表达了对当今世界的忧虑,同时也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琴声与歌声,他的思绪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一位须眉皎白,散发而披的渔父,不知何时坐在自己旁边,左手抚膝,右手支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琴与歌。一曲终了,老渔父向庄周问道:
“年青人,听琴声你的志向不同凡响。你现在求学于何处?”
“承蒙指教。我师事于蒙山上的章老先生。”
“他给你教些什么?”
“无非孔子所传仁义道德,诗书礼乐。”
“年青人,仁义道德是搅乱天下的根本。从前,有一个愚蠢的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有脚印。于是他奋力奔跑,想离开自己的脚印。但是,他跑得越远,脚印越多,跑得再快,影子也能追上他。他自以为跑得太慢了,就加快速度,永不停止,最后绝力而死。害怕自己的行为不合乎仁义礼智而奋力追求的人也是如此。如果到一棵大树下去休息,就不会有影子与脚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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