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_王新民【完结】(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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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象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庆先生已于数日前仙去,定于后日举行葬礼。先生临终再三嘱咐,务必请庄周先生参加他的葬礼。”

  “知道了。您进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亲朋好友。”

  “如此,则不相留。”

  送走那位报丧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飞龙雕像还在,便放心了。

  梓庆也许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他能够在报丧者即将登门的时刻告诉庄周:我已经脱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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