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
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个盒子跟她出去。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们多坐
一会,一壁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鸿渐暗想
,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辛楣道:“你放心,她决不
生气,只要咱们替她带私货就行了。”辛楣要送他们到车站,出了门,说:“苏
文纨今天太岂有此理,对你们无礼得很。”鸿渐故作豁达道:“没有什么。人家
是阔小姐阔太太,这点点神气应该有的——”他没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说
‘带私货’,是怎么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飞到重庆,总带些新出的化装
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送人,也许是卖钱,我不清楚。”鸿渐惊异
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
弹、走单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么?我以为只
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货!她不是女诗人么?白话诗还做不做?”辛楣笑道:“不
知道。她真会经纪呢!她刚才就劝我母亲快买外汇,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计的。”
柔嘉沉着脸,只当没听见。鸿渐道:“我胡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
亲密。”辛楣脸红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
她结婚以前对我好。”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张护身照片,
”可是没有说。辛楣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还
保存我许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么——她说她下个月到
重庆来,要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
话,她现在还可以接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
还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赵
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妇上
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
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
?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
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
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
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
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
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当风说:“回来了
,唉!”
“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木头
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你,看你
什么时候跟我说话。”
“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不气——”
“你怎么会气?你只有称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么称心?”
“看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
称心么!”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
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说的话有什么用?你要去,我敢说‘不’么?去了就给人
家瞧不起,给人家笑——”
“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
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
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
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
,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
?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
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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