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
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
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
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
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
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
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
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
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
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
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
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
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
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
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
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
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
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
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
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
,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
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
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
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 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
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
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
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
,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
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
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 wul”。
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
,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
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 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
,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
钱罢?”
“Sure! 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
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
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
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
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 d' you 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
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 O yeah,我姓张的
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
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
,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
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
!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
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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