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
,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
、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
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
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
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
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
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
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
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
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
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
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
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
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
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
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
,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
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
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
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
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
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
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
—“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
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
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
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
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
,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
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
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
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
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
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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