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
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
;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
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
,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
“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
;意思非常晦涩。 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
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
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 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
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 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
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辛楣对
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 让我们开开眼界。” 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
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 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
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
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忙
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 董先生的诗
:‘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
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
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
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
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 我们罚自己一杯。 方先生,你应该知道
出典,你不比我们呀! 为什么也一窍不通? 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
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
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
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
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
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
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 心里只想:“大丢
脸! 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 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 抬不
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 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 辛楣
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
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
,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
经忙着还席了! 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 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
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
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
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
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
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 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 慎明,你随身带药的
,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
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 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
渐擦在两太阳。 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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