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
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
”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
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
。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
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
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
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
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
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
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
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
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
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
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
”——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
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
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
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
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
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
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
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
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
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
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
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
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
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
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
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
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
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
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
,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
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
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
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
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
,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
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
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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