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
,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
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
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
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
”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
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
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
”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
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
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
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
。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
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
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
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
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
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
“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
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
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
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
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
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
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
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
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
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
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
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
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
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
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
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
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
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
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
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
,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
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
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
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
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
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
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
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
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
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
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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