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
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
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
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
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
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
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
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
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
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
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
。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
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
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
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
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
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
?”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
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
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
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
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
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
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
,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
,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
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
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
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
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
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
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
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
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
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
,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
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
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
说:“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
梳头剃胡子,脸像剌猥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
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
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
,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
。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
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
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
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
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
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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