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
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
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
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
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
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
“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
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
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
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
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
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
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
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
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
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
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
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
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
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
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
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
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
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
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
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
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
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
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
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
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
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
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
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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