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_钱钟书【完结】(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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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

  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

  ,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

  ,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

  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

  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

  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

  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

  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

  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

  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

  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

  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

  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

  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

  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

  “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

  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

  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

  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

  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

  排声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

  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

  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持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

  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

  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

  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

  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

  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

  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

  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

  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过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

  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

  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

  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

  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

  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

  ’都没有?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

  ?”

  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

  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

  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挑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

  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

  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

  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

  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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