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_钱钟书【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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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

  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

  ,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

  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

  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

  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

  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

  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

  ”。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

  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

  —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

  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

  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

  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

  ,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

  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

  ,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

  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

  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

  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

  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

  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

  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

  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

  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

  ,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

  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

  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

  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

  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

  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

  ,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

  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

  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

  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

  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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