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
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
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
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
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
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
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
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
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
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
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
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
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第 八 章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
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
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
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
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
,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
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
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
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
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
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
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
,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
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
,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
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
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
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
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
,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
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
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
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
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
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
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
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
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
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
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
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 Hell 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
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
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
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
52书库推荐浏览: 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