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和妻子解释,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说得越多,吵得越凶。
前年她生产女儿胜美的时候,难产,又大出血。几乎要了命。现在她面色惨白,弱不禁风。从胜美下生,夫妇就分居,再没有同过房。本来艾荣还想要一个男孩子的,可是她说:“我命中无儿呀!”
在军区党委开扩大会议的时候,会议内容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可是,从张敬怀每天回家时的表情,加上社会上已经开始“反右倾”运动,凭丈夫常常赞扬“彭总”,张敬怀挨批判的事,她也猜了个八八九九。
一次张敬怀回家,夫人看着他,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在你的眼里,好像就是你革命!你的党性比谁都强。总是乱说。看看!你吃到什么好果子了?”
他在反彭德怀反党集团运动中挨批判,以及现在调离部队,自然无法瞒过夫人。但是,党内高层的事,他不能向妻子透露半句。本来他已经够难受的了。别人对他有什么误会,他都可以谅解,连夫人也奚落他,他不能忍受了,吼道:“我乱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乱说过什么话?”
“你不乱说,怎么会有今天?你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没有检讨?没有揭发?别以为人人都是傻子。我消息灵通着呢。”
这又是在揭他的伤疤了。
张敬怀又继续吼着:“我还得说,我得说!”
“你说呀,你说呀!你能把自己说得连军区副政委都丢了!我算服儿你了!”
“总有一天我要说的!”他不想和夫人再吵下去。转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生闷气。
对于一个南征北战数十载的将军来说,脱去军装,是改变个人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件。可是张敬怀不能不脱去军装了。
一直拖到这年年底,张敬怀才到省委去报到。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部队,就不能再穿军装了。哪有穿军装的省委领导呀!这天,他把早先压在箱底的一套中山服找出来,放在床上,身子斜歪在那里,盯着那套便衣,久久不动。他想,难道自己就要离开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了吗?
这时他又想起了彭总。从中央文件中,他知道彭德怀老总被撤销国防部部长职务后,已经被下放到京西一个叫做“挂甲屯”的村子住闲。历史的偶然性也真会巧合:怎么彭总偏偏被下放到叫“挂甲屯”的村子呢?连身经千战的“彭大将军”都“挂甲”了,何况自己呢?
如果是正常转业,脱军装,换便衣,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现在他是犯了错误被迫转业到地方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流泪了。
他懒洋洋地,把那套中山装穿在身上,走到大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他感到吃惊: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呢?那是我吗?平常他是很少照镜子的。现在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怎么那么老呢?他又走近些才发现,两鬓头发好像突然斑白了许多。他不愿再看,急忙走到客厅。
夫人去年生女儿时,因难产,大出血。因为那时,郑政委为了排解他的烦闷,让他到某师临时搞调研,虽然接到了电话,可是并没有回家。一提这事,夫人就埋怨他:“战场上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给你生孩子,要死要活的,你连回家看看我都不肯。就你的工作忙,就你的责任心强呀!”
平常他也很少过问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夫人常常说他:“你除了工作,还关心过谁?我生产时,都快死了,你连个面也不见,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你及格吗?”
一提到这些事,张敬怀也常常感到自己不对,可是改不了。这时他总是抱歉着说:“现在你要我干什么吧?”
夫人说:“我的奶水不够,你能不能想法给孩子搞一点奶粉或炼乳”。
“你不会到‘ 军人服务社’ 去买吗?”mpanel(1);
夫人说:“你也太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了。军区的‘ 特供点’ ,过去买肉是不限量的,现在已经改成每月四斤了。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的份儿。四斤肉,全家吃,够塞牙缝的吗?……至于买牛奶炼乳什么的,你异想天开吧。”
“那就买代乳粉嘛。”
“买代乳粉也要粮票的。你只会当首长,连目前生活的普通常识都没有!”说着气哼哼地出去了。
从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之后,国民经济的频于崩溃,已经看出一些苗头了。可是不管多么困难,党的高级干部都有特殊供应点。军队则有“军人服务社”,买食油、肉类,香烟等一般不受数量限制。可是随着主副食品越来越匮乏,“特供”也不能不受影响。
张敬怀半天没有言语。他是在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从一个老战友那里借到彭德怀“上书”的全文的。在借这份“上书”时,老战友一再嘱咐他:我是违反纪律的,你千万可不能给别人看呀!他答应了。
他细细阅读着彭总的“上书”,越看越感到彭德怀老总的正确和勇敢,同时也越觉得自己的软弱和卑微。那时,彭德怀老总就预见到,大炼钢铁、人民公社、食堂化等,会给国家、人民、党,带来严重后果。现在的事实应验了。另外,从“大参考”上反映出来的情况看,饿死人的事件已经发生,看来,它还要发展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呀!
这时,警卫员小周低着头,脚步迟慢地进来了。
“首长,我,我犯了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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