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秘书说:“好。”
作为他这样的高干的秘书,除了不能参加他们这个阶层的会议之外,从秘书整理的上报材料中,从中央、中央军委、军区党委发来的文件中,什么情况秘书不知道?像他受彭德怀问题的株连,他所受到的批判,连他的检讨的草稿,都是毕秘书替他起草的。有时他自己起草的稿子,也征求过秘书的意见。对于毕秘书,他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张敬怀想了想,说:“毕秘书,现在我要走了,我们要分别了。你有什么话,无论是想说的,不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甚至不能说的。你都讲给我听好不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正确理解你的,你相信吗?”
“相信……好。我说,我说。”毕秘书坦然说。
张敬怀又补充:“我首先觉得对不起你。我早就应该把你放下去,可是总是舍不得。我觉悟晚了,想纠正也来不及了。是我在你的问题上太自私,总是怕人们说闲话……”
毕秘书说:“首长,你不要这么说。这一年多,你自己日子也不好过……”
他一直感到这位秘书是了解自己的,这话使他十分感动。
“那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特别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
毕秘书想了一刻,缓缓地说:“我和首长要说的话,其实也不多。首长比我的水平也不知道高多少倍。我只是想说:真理和权力,有时候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只这一句话,张敬怀就被震动了,他没有想到毕秘书会想得这么深,这么富于哲理性。
张敬怀微微点了点头,不语。
毕秘书继续说:“当真理被权力愚弄了的时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张敬怀又一次被震动。
毕秘书接着说:“所以,我劝首长,对问题想开一点,看远一点。不要苦闷,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是,是,你说的对。认识一个真理,大概需要历史和时间的验证,需要一个过程的……”
“历史是最无情的。”毕秘书接着说“还有,首长到了地方上……地方,比军队要复杂得多。像你单枪匹马的,到一个人生地疏的岗位,无论是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和首长熟悉的军队环境,都相差甚远。地方上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有许多事,都不能按部队的习惯处理……”
“你说得很对,十分对!”他没有想到毕秘书在这个时候能够说出这些话来。
他感到原来对毕秘书的认识和估计还是太低了。
“至于……”毕秘书停了一下“我的工作,也不用首长再操心了。组织上已经决定让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了。”
这句话使张敬怀吃惊不小。他提高了声调:“为什么?你还年轻嘛!什么时候定的?”
“前天组织部找我谈的话。只说是工作需要,让我服从分配。”
“是不是你没有揭发我?没有和我划清界限?是我株连了你?”
“我不能这么想,首长也别这么想……”
过了半天,张敬怀“唉”了一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张敬怀换上便衣的第三天,就到省委报到了。省委书记杨同理,还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杨书记向常委们介绍了新来的省委副书记,称他为“张敬怀书记”,并表示热烈欢迎。
杨同理书记说:“张敬怀书记,是从部队来的,部队在革命化方面,是我们地方的榜样。张书记来我们省委,会给我们这个领导班子,带来革命化的思想作风。”
张敬怀绝对相信,省委领导层都会知道,他是因为“沾”了彭德怀问题的“边”,被调到地方的。这是些客气话而已。
在座的常委们热烈鼓掌。
会上研究常委们的工作分工。
张敬怀说:“我刚刚到地方,什么情况也不了解。目前想搞点调查研究,是不是暂时不要给我分配什么具体工作了?”
杨同理书记说:“在工作中熟悉情况嘛。”
大家议论结果,让张敬怀分管“文教”这一摊。张敬怀只好接受了。
经过一个短时间的体验,他发现同志们对他还是很亲切的,并没有谁“歧视”他。他也知道,地方上在那次“反右倾”斗争中,也曾经定了一大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有人还从侧面对他表示同情,这使他得到许多安慰。
会后,省委办公厅单主任找他请示:他作为一位省委书记,没有从部队带来秘书,单主任提出,由办公厅物色几个秘书人选,由张书记决定。
对配秘书的事,从张敬怀和毕秘书的关系,他越来越感到选择一个秘书,需要十分慎重。他说:“不忙,不忙。我刚刚来,工作也不会太多,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张敬怀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调查研究,了解情况,开任何会议他几乎都是一言不发。他每次下基层,办公厅都是从政策研究室临时给他抽调一个秘书。又是每一次换一个人,他观察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可以做他的秘书的。
张敬怀的思想、感情、性格以至作风、气质,是他们这一代人在当时的特殊历史、生活经历铸造成的:就是他对政治、对社会问题的特别敏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右倾”的后遗症,很快便暴露出来了。从“大内参”不断透露的情况看,那套极左路线在实践中所造成的危害,越来越清楚了。饿死人的消息在内部刊物有越来越多的报道。河南省有的地方,由支部书记集体组织出外讨饭,全国的浮肿病患者,据不完全统计,以亿人的数目计算。这时,他想起了他换便衣那天,毕秘书的一句非常具有哲理性的语言:“当真理被权力愚弄了的时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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