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叔从外面进来。
李商隐笑道:“湘叔,你过来,看看我刚写的这首诗。”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诗太含蓄隐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诗也比你的诗好懂多了。”
“湘叔,你说错了。小侄的诗不是每首都隐晦含蓄。你看这首诗,首联写我自己‘多病’,天天盼望秋凉。颔联说‘卷帘’‘开户’,外面仍然很热。颈联先写整理旧文稿诗稿,后写饮酒。尾联盼望‘故交’来信。这首诗还隐晦吗?它是我此时此刻生活与思想的描叙,难懂吗?”
“这首诗还行,有点像白公乐天的新乐府诗。我喜欢白公的诗。”
李商隐心里很不好受,自己写了一辈子诗,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欢,不是白写一辈子了吗?也就是白活一辈子了!
湘叔觉察自己话说重了。这个商隐年纪一大把,自尊心还这么强,不让人说一个“不”字,真是秉性难移呀!
“商隐,刚才在外面遇见一个京官,我替你打听温钟馗那小子的情况了。那京官说,宰相令狐綯早朝时,在皇上面前说温庭筠有才无行,不可用。八郎为人——唉!”
温兄恃才傲物,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告诉皇上吗?没才,他也不敢傲物啊!“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听信八郎的话,温兄这辈子算完了。李商隐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热的夏日,没给李商隐带来宁静,在内热外热交相攻击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动了。眼疾开始萌发,不敢再阅读整理文稿诗稿,整天躺卧床上,像个废人。
三
秋风,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黄河不再怒吼,仿佛经过春与夏的奔波吼叫,已经累了,温顺地向东方流去,带走了人们的怨愤。
李商隐的病时好时坏,病体稍有好转,便强撑着下地走几步,累了,喘着大气,坐下来歇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走。
北风呼啸,中原大地雪盖冰封,千里无人烟。咆哮的黄河像被捆住了手脚,静静地躺在圣洁的冰雪地上,屏息敛气,疲惫不堪,令人哀怜。
深夜,李商隐突然醒来,想起温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还有在荆州匆匆别去的崔珏,渴望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这些好兄弟说说话。然而,漫漫长夜,又是冰天雪地,他们怎么能来呢?
他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可是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个屋里,听见商隐长吁短叹,又见他想翻身,连忙起来,走到商隐身边,要帮他翻身。
商隐却把湘叔的手推开。
“商隐,身子不舒服吗?哪儿不好受?”
“不。他们不会来啦?”
“谁?”
“七郎他们……”
“别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让人去叫。”
李商隐眼睛一亮,高兴地点点头,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诗给你,题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欢不喜欢。”
“商隐,你的诗,湘叔都喜欢。湘叔会叫阿衮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首诗……我吟咏完,请湘叔来解诗。如果湘叔看不懂,商隐从此再也不吟诗了。”
“别胡说!你是小瞧湘叔不会解诗吗?”
李商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吟道: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濅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这首诗吟得平和舒缓,情味清冷,明白了然,与他过去的诗大不相同。湘叔笑了,道:
“商隐,你以为湘叔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不能诗吗?当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当官,亦有‘匡国’‘夙心’。可惜……”
李商隐知道湘叔下面要说什么,是怕引起自己感伤身世,才不往下说了。
“好吧,我来解诗。商隐,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隐摇摇头,觉得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
湘叔没理会商隐情绪变化,解诗道:
“首联,用鸟翅膀折断,比喻自己受压抑罢职还家,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颔联说‘晓鸡’看见树上白雪,误以为天亮,惊啼起来;天气寒冷,鸭子仍守在‘冰池’上。这两句寓意诗人不忘进取,坚持操守的情怀。颈联感叹光阴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至。尾联进一步叹息空有‘匡国’心愿,而不能尽职尽责,违背了‘夙心’。怎么样?商隐,老夫解得对否?”
李商隐被唤醒,点点头,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说了些什么。
“商隐,你的诗过份感伤了。不过卧病床上,还想着‘如何匡国分’,非常难得,我喜欢!”
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完,湘叔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舒畅感,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很兴奋,想抓住商隐的手,再说点什么祝愿的话,谁知李商隐的手这等冰冷。湘叔大吃一惊,失声道:
“啊!商隐,怎么啦?”
李商隐没有回答,一动未动。
湘叔握住他的手,摇晃着,一边大声呼唤起来。
李商隐依然没有反映,一动亦未动。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觉不出一丝气息。看看他的脸,那蜡黄的脸上,尚存留着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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