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五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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