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五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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