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_霍达【完结】(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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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冰玉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胸膛。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脱、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阴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夜。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飞机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父子,少的枕着老的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一夜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

  飞机、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奶的马车的得得蹄声。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迷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玉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日"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大陆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疯狂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日寇的皮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国军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入强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淫威。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白的皮肉。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阴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玉器店都交给了韩太"太,从此他卸掉了本应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怎样承担"这一切?丈夫留给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夫妻间的温存"和情爱,他没日没夜地奔忙,撑起了日益发达的奇珍斋,充实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一切,临到分手时,夫妻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创造了财富,改变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地位,夫荣妻贵使韩太太陶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部吗?她没有料到韩子奇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春天从天的尽头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中国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枪声,"家书抵万"金",却没等到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衣服时发现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这张浸着奶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儿小姐的临别留"言:"姐姐,别生气,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地方了,连亲手拉扯大的玉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姑娘家,跑到外国"去干什么呢?真是的!老侯直纳闷儿:"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车站,怎么没瞅见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头吃饭啦换洗"个衣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觉得心里闪开了点儿缝儿。走吧,走吧,托"靠主,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那个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尽"管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游荡。她担心那个姓什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物吞了,弄得他穷困潦倒、有家难回,这可"怎么好?她让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平安,嘱他好自珍重,诸事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强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归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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