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韩天星比新月年长八岁,今年二十五,是国营五四一厂的工人。那是全国独一份的专管印制人民币的工厂,重点保密单位,制度极严。也许正是因为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养成了习惯,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的性格极其内向,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很少开口。每天一早,吃了早点蹬上车子走人,傍晚蹬着车子回家,一进门,就耷拉着留着"寸头"的脑袋,板着和爸爸一样黑却比爸爸胖的脸,穿着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东厢房,等姑妈喊他吃饭,才出来,闷着头吃完晚饭,又钻回东厢房,如果夜里不上厕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爸爸说:"这小子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姑妈有时候爱逗他:"咳,天星,你的脸耷拉得有二尺长,冲谁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谁也不冲。"完全不动声色。
现在,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老蔫儿有话要说了。
"新月,"他望着妹妹,笨拙地启动他那金口难开的厚嘴唇,"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新月吃了一惊:"哥,你也记着我的生日?"
天星说:"记着呢。昨儿晚上我瞅见了天上的月牙儿,就想起来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圆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弯的。"
韩子奇和韩太太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又立即闪开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蔫儿子还会这么留心月亮,惦记着他妹妹的生日。
姑妈大为感动的样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儿能忘得了啊,亲的呗!"
新月好奇地盯着天星:"哥,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天星不答话,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地递给妹妹:"?,你拿着吧!"
新月急切地打开信封,里面竟是四张崭新的五元一张的钞票。爸爸、妈妈和姑妈显然都和新月一样感到意外。
"哥,你干吗给我钱?"新月有些失望,她本来期望得到比钱更有意义的礼物,比如一本书啊什么的。
"我......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说,"这钱,是我干活儿挣的!"
"可是,你每个月也只有四十啊!你留着花吧,我还有,爸爸给我的。"
"我又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二十,我没有这个能力,"天星说,"这个月,你不是该考大学了嘛,拿这钱买双新鞋吧,或是买支新笔啦唔的,要当大学生了!"
正在吃饭的韩子奇和韩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没说什么。
新月这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心里一热,说:"哥,你准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头吃面,"呼噜呼噜"响,他是用吃面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要是连你都考不上,大学里还要谁呢?咳,我没上过大学,连高中都没上过,说不好啊!"
这老蔫儿今天一口气说的话比平常一年说的还多,他是动了感情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爸爸和妈妈也被他触动了,同时停下筷子,朝他看了看,那眼神是充满了歉疚的,仿佛是欠了他的债。姑妈这时却不言声儿,闷头吃她精心制作的打卤面,仿佛在咂摸滋味儿,其实,她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上头了。
新月默默地抚弄着手里的那四张崭新的钞票,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虽然她明白哥哥对她考大学仅仅是羡慕,而并不是妒嫉。她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什么原因只上完初中就早早地中止学业参加了工作,是不是因为她影响了哥哥在家里的位置、耽误了他的前途?按说,她这样一个家庭,爸爸每月有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收入,不至于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那么,是哥哥的功课不好吗?
天星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已经吃完了那碗美味的打卤面,抹了抹嘴说:"你看,吃你的'寿面',我多高兴!好好考吧,准能考上!你不能再像我这样儿了,应该比我强!"说完,第一个离开了餐桌,回他的东厢房去了。
新月本想跟哥哥到东厢房去聊聊,但她面前的这碗面还没吃完,而且,还有话要对爸爸说,就没动地方。想了想,说:"爸,我们学校今天发了高考的报名单,老师让填升学志愿。"
"噢?"韩子奇似乎在想什么事儿,这时一愣,问她,"那你填了吗?"
"还没有,老师让征求征求家长的意见。"
"家长的意见......"韩子奇重复着这句话,并没有立即表态,却反问她,"你自己的意见呢?"
"我想报北大西语系!"
"学英语?"
"对,我喜欢英语。"
"?!"韩子奇心里一动,女儿正是选择了他所希望的专业!
"学外国话?"韩大大很不以为然地瞅着他们,"你们爷儿俩在家说外国话还没说够?还要上这样的大学?"
"妈,"新月解释说,"英语不是能说几句话就行的......"
"这是一门学问!"韩子奇接过去说,"比如你吧,中国话说得比谁都利落,可写在纸上的,一个字也不认识,这就不能算汉语毕业了!"
"你拿我开什么心?"韩太太脸色一沉,"嫌我没文化,没能耐,你早干吗呢?你不会找比我强的去?找个又年轻、又漂亮、又会说洋话的去啊!"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新月感到难堪,脸都羞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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