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雨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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