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桌上的那一卷纸往前推了推:"剧本已经印出来了,您先熟悉熟悉,不过这对您来说不成问题,莎翁的作品您都能背下来了!抽个时间,跟韩新月合一合......"
楚雁潮拿起油印的剧本,看了看,忐忑不安地说:"看来,你这是硬性摊派了?"
"对,"郑晓京干脆地说,"我对每个演员都明确交代:这是政治任务,为了班集体的荣誉,给我好好儿地演!"
楚雁潮无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气,既然是"任务"而且"政治",也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这就是郑晓京跟他兜了一个大圈子、大谈了半天政治的真正目的?而有意思的是,郑晓京选择的剧目并不是眼下很时髦的《以革命的名义》而是《哈姆雷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革命"之处。这个稚嫩的小政治家!
郑晓京得胜回朝,雷厉风行地赶到宿舍。宿舍里只有韩新月一个人,她正拿着导演给她的剧本,煞有介事地练台词呢: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复来;
头上盖着青青草,
脚下石生苔。
嗬啊......
郑晓京一步闯进来:"哎,美丽的莪菲莉娅!"
韩新月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下面的词儿:
殓衾遮体白如雪,
鲜花红似雨;
花上盈盈有泪滴,
伴郎坟墓去。
郑晓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对台词,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绪突然被她从剧情中拉回来,男主角的人选也是她十分关心的问题,虽然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戏,但是,她很难设想让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对她说:"我的确曾经爱过你。"而她还必须照剧本回答:"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那会使她很别扭的。她迫不及待地问郑晓京:"哈姆雷特是谁?"
"你猜猜!"郑晓京却要卖个小小的关子,为的是显示她这个导演物色演员的标准之高、工作之难、权威之大,"这个哈姆雷特是最有风度的,最有文学修养的,气质最内在的,英语也是最好的,刚才试了试戏,好极了,我想,美丽的莪菲莉娅一定会满意!"
新月倒被她这天花乱坠的一通吹嘘弄得很茫然,她在脑子里把班上的十二个男同学都过了一遍,也想不出谁是那个"最、最、最"!她不耐烦了:"到底是谁呀?不合适我可不干!"
"楚雁潮!"郑晓京突然宣布,并且在老师不在场的时候大胆地直呼其名,这有什么?在剧组里他也得归导演管。
"啊,楚老师!"新月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他呢?只考虑同学......"
"他不是自己说愿意当我们的'同学'嘛,"郑晓京扬扬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我的革命战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答应了吗?"新月担心地问。
"答应了,答应了!"郑晓京兴奋地说,"我这台戏现在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儿!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紧时间把词儿都背会,最好能和楚老师一块儿练,这样,就有个感情的交流,容易进戏......"
"你放心吧,导演!"新月愉快地答应着,"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给的'政治任务'!"
楼道里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罗秀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差点儿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罗秀竹,"郑晓京冲着她说,"你就只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边儿演个宫女了,噢?"
罗秀竹却根本顾不上理她这个茬儿,气喘吁吁地嚷着:"快,快!韩......韩新月......"
新月一愣:"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儿......"
罗秀竹越急越说不清楚,脸憋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电话......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伤......"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剧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两手冰冷,瑟瑟发抖,慌乱地抓住罗秀竹的胳膊,"怎么......怎么......"
"具体情况......我也没来得及问......电话很急,是你爸爸单位里打来的......"
"我爸爸......现在在哪儿?"
"已经送同......同仁医院了!"
郑晓京当机立断:"韩新月,你赶快去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定要沉住气......"
新月不顾一切地冲出宿舍,向楼下跑去!重伤?爸爸怎么会受了重伤呢?是烧伤?轧伤?撞伤?爸爸的工作是没有这些危险的,怎么会呢?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爸爸的重伤会到什么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运从来不怜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赖的慈父,第一个英语老师,最坚决地支持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顶梁柱......啊,爸爸,爸爸!
她奔出二十七斋,奔出南校门,奔向三十二路车站,脑子里老是闪着那两个不祥的字:重伤!重伤!啊,她什么也不想了,让头脑变成一片空白,只希望赶快见到爸爸!
韩子奇悄无声息地躺在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他感到自己的头部、胳膊、腿、胸部......到处都在火辣辣地疼。两只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凉的听诊器在胸前游动。他闭着眼,无力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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