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
"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玉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烦,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设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不和任何人商量,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玉儿的任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强,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一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兴,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迎接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玉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儿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玉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大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满目萧索、死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上海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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