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日战争才起,东南迅即沦陷。四宝有个结拜弟兄陈光宗在湖南当师长,调来防守钱塘江。他与四宝顶要好,发下来的饷银都托四宝采办军需,四宝都是自己开汽车赴沪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宝跟去,四宝不去。那陈师长是因撤退时炸毁了钱塘江铁桥,被蒋委员长下手令枪毙了。
四宝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七十六号奉丁默邨、李士群为头,初时主体却是四宝夫妇,所以阳气泼辣。四宝当警卫大队长,内里都是爱珍管事,那些卫士都怕吴太太,见了她个个乐於听命。无论七十六号的队长处长课长,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沪杭宁一带军队的司令官,如丁锡山程万里等师长,皆叫爱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头上海有身家财产之人,皆晓得这位吴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漂亮。
彼时汪精卫刚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庆的人就来暗杀这边,这边七十六号亦袭击那边。第一次打《导报》,第二次打《大美晚报》,吴太太都同道去,因为说有女人可以顺经。吴太太一次还到丽都舞厅去踪迹对方的暗杀分子,她做这些,那里晓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顽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过照片,或说了有什麽标记,她总不会失瞥或弄错人。李士群每赞赏说:“吴太太不做特工,还比受过特工训练的有本领。”但她只如《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一个人被她在何处见过,她总记得起来,好厉害的一对俊眼。《诗经》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来亦是这样厉害的。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坐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保镖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这事的起因还是林之江他们闯的祸。七十六号这班人坐汽车带手枪过租界,巡捕来查,他叫巡捕上车同到捕房去讲,焉知是开到林之江家里,给那巡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生活才释放。又或者是在钢甲保险汽车上通了电流,故意引惹巡捕上来喝令停车,用手来开车门要盘问,被电流一弹弹得老远,跌倒在地,等爬起来要开枪,那汽车已开走不见了。所以这回对吴太太的坐车如临大敌。
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枪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枪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还。保镖不肯,说先生派我跟师娘为何事,枪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枪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的还过去一枪,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是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随後捕房出动应援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枪弹如雨。
爱珍此时倒反神志清静。从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虹口流弹乱飞,她的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她怕飞着眼睛,用手掩住脸。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的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七十六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枪都背下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枪机关枪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枪都缴给巡捕,这不是动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与学生子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坐车弹痕如蜂窠,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就有沈小姐与弟媳妇及过房女儿等围随着吴太太,帮她整发换衣,把头发打开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层,大衣袋里一颗子弹,更不知是怎样进去的。此时偌大的吴公馆,黑压压的都是亲友与家人,连到没有隙地,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乾,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後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七十六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翌年四宝做四十九晋一生日,与吴太太的生日,并在一起,摆酒唱戏做堂会三天,京戏荀慧生、麒麟童,越剧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总有几百桌。正当三月初,爱珍穿一件酱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风牡丹,刚开到八分,没有遮拦,而自然含蓄不尽。她首饰亦不多戴,只带一只钻戒,二十克拉。华堂张宴,她来到人前那股风头谁亦不及。别人的富贵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吴家的是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负贩走卒的人世风光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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