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疲倦、惊吓,已经把龚××和田国瑞都折磨得浑身发软。那辆“嘎斯51”在唐山至遵化的公路上来回穿梭,仿佛都要颠散了架子。田国瑞不时地望着龚××那张苍白的无表情的脸,陷入沉思。有过这样一段短极了的对话:“饿了?”“嗯。”“渴了?”“嗯。”行至唐山西北井,田国瑞和龚××一起跳下车,伏在一个臭水洼子边上,满满灌了一肚子水。田国瑞找来一些炒玉米,便托在手心里和龚××你一撮我一撮地分吃着。饿极了的龚××,咀嚼时仍然沉默无语,似乎在保持他犯人的身份。田国瑞想起他的被捕原因来了:一个怀了孕的女知青自杀了,而他曾和她发生过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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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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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龚××开的“嘎斯51”变成了一辆架枪的刑车,他亲自开车把自己和看守所的另几十个犯人送往玉田县的临时收容点。下车的时间,田国瑞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感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千万别瞎动弹!瞎动弹,哨兵会误伤你……”囚犯们刚押解到玉田的当晚,便发生了一起“炸营”事件:两天来已疲备不堪的犯人,刚刚沉入梦乡,有一个人在梦中突然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剎那间,所有的犯人都惊跳起来,四下逃窜。囚犯们几天来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感在这一瞬间释放了!他们失去理智地争抢生路。哨兵和看守人员鸣枪、吼叫,很久才把囚犯们收拢,使他们从惊恐之中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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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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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早晨,当唐山市精神病院药剂师李忠志从废墟上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想把躺在歪斜的高压线大柱下的一个女伤员背起来、送到安全处去的时候,两个开滦工人把他当成了从医院跑出来的疯人,他们大吼道:
“放下!”“你给我放下!”瘦小的李忠志高声申辩:我是好人!我是医生!”他把女人交给矿工,随手夺过矿工手中的一把大锤。“你要干什么?”“救人!我们医院全平了!”全平了。精神病院全平了。这里的废墟比任何一处的废墟都显得平静。病房的门窗上全有铁栏,当焦子板的平屋顶落下来时,患者无路可逃。即使是侥幸存活的,“在那一刻也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没有哭声,没有喊叫。”最早从倒塌的药库里逃生的李忠志,孤身一人在废墟上奔忙。他挥动大锤,砸开楼板,救出了十多个受伤的职工和孩子。他又带着受轻伤的人抢救患者。一个年轻的会耍武术的女病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站在李忠志面前;她浑身竟没有一点儿伤,神志也显得异常地清醒。“你干什么?李医生!”“我救人。”“我跟你救。”可是一转身,这女人已无影无踪。李忠志管不了她了。
医生张志勇、徐建国等人已经先后从家里赶来,他们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把一个个病人从废墟中救出来,抱的抱,抬的抬,甚至需要用力去拖。有一个女患者死活不肯离开那染血的瓦砾堆,她反反复复地说着:“我有罪,早该枪毙的,房倒了,就不用枪毙了。我等着,我等着……”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啊!不久,当被救出的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李忠志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这些不幸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他们的亲属托付给医生、托付给国家的,在这场大灾面前,得格外保护!不能让他们像那会武术的女人一样跑掉,更不能让他们有三长两短……可是医院的领导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也没有啊!瘦小的李忠志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可是他仅仅在军队里当过卫生员和司药,他没有指挥过任何人。他望着张志勇医生,张志勇也是转业军人,因为犯“右倾错误”而脱下军装的一个军医;和李忠志一样,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小人物们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成立“精神病院抗震救灾领导小组”。
工作人员推举他们中间唯一的共产党员李忠志担任组长。李忠志派人去找市委。市委领导答复:上级管不过来了。你们自己组织抗震救灾,就一条:别散伙!李忠志咬咬牙,挑起了那副沉重而特殊的担子:几十名受伤的工作人员,几十名疯人,那么多人的生命!领导小组提出几个口号:一、谁也不许哭(不能动摇军心)。二、伤员不许乱喝水(有一个受内伤的年轻姑娘,被救出后喝了一瓶汽水,喝下去人就死了)!三、锅炉里的冷开水不许随便动用!(那是仅有的一点干净水了,要用,必须经领导小组批准。)医护人员用绳子围了一个大圈,让精神病患者坐在中间。
地震后的头三天,精神病患者显得出人意料的沉默、听话。没有了铁栏杆,没有了约束带,他们居然还能平静安然地并排坐着。远处的废墟,近旁的尸体,都不能刺激他们。他们似乎一夜间痊愈了。从早到晚,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来回奔忙的医生,静静地吃着人们给他们送来的面汤,静静地拭着身上的血迹。最初,在身边照看他们的,只是一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当余震到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惊呼,他们也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那三天里,唐山的许多健全人却反而精神失常了。
人们把那些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亲属送到精神病院的废墟上来。这些遭受过强刺激的可怜的人,嘴里念叨着惨死的亲人的姓名,浑身颤抖不已,有人两耳塞泥,有人总想往电线杆上撞。他们的到来,更增添了精神病院的混乱。“领导小组”决定增设“临时门诊”,收治新发现的患者。忙乱极了。瘦小的李忠志仿佛要被担子压垮了。他自己的妻子儿女震前去东矿区亲戚家,至今生死不明,可他却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患者身上。库房的药品扒出来了么?患者一天三次药按时发放了么?还有饭,还有水,还有躲雨棚子的修建,还有尸体的掩埋……李忠志东跑西颠,好几次摔倒在废墟上。他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是心脏病又要复发了么?“老李!”救灾部队的一位教导员在喊他,“院子里那些尸体,我们帮你处理了,行不行?”“哎呀,那是患者的尸体……”李忠志不敢拿主意,他怕患者家属来要遗骨,你们,你们按中央的意见办!”“中央没有处理尸体的意见!”“那,那就埋吧,我负责了!”正当李忠志感到体力越来越弱的时候,震后第四天,唐山市精神病院的老患者们几乎全都恢复了病态。强刺激给他们造成的反作用力一消失,平静立刻被打破。他们又唱又跳,又打又闹。拒绝吃药的,挥舞拳头的,满地拉屎的,摔杯砸碗的……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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