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流落江湖,方巾青衫,踏过梅花第几桥?
承平时代,他也许能成为朝堂上的尚书;战乱时代,却百无一用是书生。
或蒙童,或占卜,他一路风尘地走来。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长安最热闹的那一坊。
他用颤抖的手拿出那半面破镜,平生第一次叫卖起来。
人们都笑他痴呆,谁会买半面破碎呢?
她来了,她在香车中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只是声音已经沧桑而嘶哑;她在香车中看到了他熟悉的身影,只是容颜已经苍黄而消瘦。她让老奴将自己的半面破镜拿过去给他看。
他如同遭到电击一般,然后向这边张望,却只能望到车中的一倩人影。
于是,他挥笔写下了一首题破镜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回。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杨素读到这首诗,一世枭雄忽然动了善念,乃召徐德言入府,将公主归还之。
破镜得以重圆。
日子越来越艰难。
爱情越来越遥远。
镜子越来越模糊。
“把镜不知人易老,欲占朱颜常”,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思量心事薄轻云,绿镜台前还自笑”,这也只是你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很快,你便无法笑出声来。小山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良时易过”。台湾诗人席慕容也曾追问:为什么走得最快的,总是最欢乐的时光?
小山是词人中难得的高寿者,他眼见那楼起了,楼塌了,人聚了,人散了。
然后,心如古井。
如果你不愿意服从世俗的生存律法,你就必须为此付出沉重代价。连不愿意戴红领巾的孩子都会被老师和同学视为异端,更何况自甘落拓的小山呢?蓬窗孤灯的人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相思不比相逢老,此别朱颜应老”,小晏吃得苦中苦,却并不想成为人上人。
黄金时代只剩下这一抹余晖。
小山幸运地沐浴在此余晖中。
很快,天崩地裂、生死离散的灾难便要降临了。便是皇帝老儿也成了蛮族的阶下囚,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学士又岂能幸免呢?
小山词是繁华将尽时最后一曲离歌。在逐渐弯曲的日子里,他不相信未来。历代趋炎附势的论者,皆以为大晏的《珠玉集》高于小晏的《小山集》。其实,虽然大晏与小晏所写的均为婉约之词,其品第与格调却迥异:大晏少年得志,尽享荣华富贵,其词自然雍容华贵,如牡丹的国色天香;小晏饱尝人士冷暖,甘苦自知,其词自然悲欢离合,如菊花的历尽沧桑。
“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少年人爱牡丹;“听雨僧庐下,鬓也星星也”的老年人爱菊花。
我未老先衰。便把小山词当作半面镜子。
你呢?
紫骝认得旧游踪(1)
木兰花
秋千院落重帘幕,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朋友,恋爱就意味着做黑夜和白昼的主人。
就是阅读第一批燕子写在空中的文字。
就是从一个农舍的窗户看到黄昏的明星。
就是不晓得快乐和悲伤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就是懂得远方的痛苦是属于他人还是属于自己。
此外,亲爱的朋友,就是确信会有一双纯洁的手。
贝纳尔德斯《恋爱》
就像贝纳尔德斯所描述的那样,年轻人的恋爱,不仅改变两个人的生命,而且赋予他们双方一个看待世界和看待自己的崭新视角。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会发现,这个世界和人类本身原来竟是如此美好。
然而,大多数的爱情并不长久,尽管人们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但这毕竟是事实。小山的这首《木兰花》,便是写给一名早已不知所踪的恋人。小山就像是一名天才的摄影师,驱使笔墨如同使用一个移动的摄影机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花开花落的动态之美。
那时的贵族人家,必是灯火楼台,院落重重。院落中多有秋千,秋千是闺秀们的玩具。没有秋千的院落,一定没有佳人。
这是一个有秋千的院落,却被重重的帘幕遮掩起来,显得神秘莫测。帘幕背后,是一颗自我封闭的心。清人黄苏在《蓼园词话》中说:“题为忆归而作。前阙首二句,别后想其院宇深沉,门阑谨闭。”故地重游,在夕阳晚照中,不知庭院深深深几许?
再深邃的庭园,也会留下佳人的脚踪。第二句用“彩笔”之典故,是南朝江淹的故事:江淹年轻时便以诗文动天下,到了晚年却才思枯竭。据说江淹旅居冶亭,梦见一人自称郭璞,对他说:“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他不得不从怀中掏出五彩笔归还给他,从此再也写不出一篇优美的诗文来。遂被讥讽为“江郎才尽”。
那时,我随手拿起一支彩笔来,在绣户上题写诗词。
那时,我的青春里有一股逼人的傲气,只为你低头。
那时是春天,墙头有丹杏,门外有绿杨。一场雨后,花瓣落满地;一阵风后,杨絮半空舞。表面写花絮和风雨,其实还是写那泪眼看花絮和风雨的人。清绝如你,纯洁如你,孤独如你,寂寞如你,让我只能用文字和音乐来安慰你。黄苏评论说:“接言墙内之人,如雨余之花。门外行踪,如风后之絮。”闺中人似雨余之花,途中人似风后之絮。而你那嫣然的笑容和深黑的眼眸,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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