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下张望一眼,大家都在静静地看我。的确,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自我介绍了。忽然,忽然急促不安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庞大的会议厅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安静和庄严。忐忑不安中,我紧张得心口不一地说了一句话,总算是勉强介绍了自己。然后,立马坐下。我猜,此时我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不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强烈要求我详细介绍西藏。
第110节:西藏的天堂时光(72)
我一听,头懵了! 高高在上的西藏 --那么硕大空旷的地理; 人人神往的西藏 --那么博大精深的文化; 天天天蓝的西藏 --那么柔美与冷峻的词汇;
遍地开花的西藏 --那么自然与神性的怀抱; 箭头聚集的西藏 --那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区域……从何介绍?脑海里闪现的清晰画面顿时变得模糊,然后,一片空白。
我语无伦次地拒绝了大家的要求。
主持人异样的眼光对我不依不饶。她说,别人都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生活的地方,你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边地,怎么能对西藏只字不提?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到你的西藏玩?再说你是写散文的,不是那些写小小说的,故事不可能一开始就可以结束吧。
我支吾其词,弄得好不自在。最终,依然说不出西藏。
后来几天,笔会在创作交流与走走看看中度过。其间,有一位河北作家几次来房间找我聊西藏,但都被我的寡言少语给打住了话题。可以说,那几天我是想着"西藏"度过难关的。我甚至想到了鲁迅先生常说的"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我想自己既然长期生活在西藏怎么说不出西藏呢?我为什么不把西藏的文化,西藏的风情,西藏的宗教仪式,西藏的历史与传说,讲得天花乱坠,让他们在向往中再次遭遇震惊呢?
回到西藏,我在冬日的阳光下沉默了好些日子。直到意外地收到那封读者来信。信中是一张小小的剪报。那个河北作家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这次参加笔会,有幸认识了一个最沉默的人。初次见面,我着实吃了一惊:我印象中的他应该是一个双颊通红,头发有些稀疏且面目沧桑的高原行者,然而眼前的他白白净净,面目清秀得宛如江南小生。他一直用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与会的发言者,如果不是亲耳听他自己介绍那一句"凌仕江,来自西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来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那片圣土……"
那一刻,我感觉日渐喧嚣的西藏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和辽远。
论地理,西藏的确好比天堂。而我的天堂往往是那种超乎沐浴露的泡影想象,它使我的心灵在其中不断清洁、健康、舒畅。从古到今,长期涉足西藏的作家、探险家、考古学家、摄影家、旅行家、藏学专家、记者等不计其数,各种著作、文字碎片或影相海量充斥人们视野,我没发现有哪一位把西藏介绍清楚了,这其中也包括大量藏族母语作家。1933年,英国小说家詹姆斯o希尔顿企图以《失去的地平线》一书解密西藏,他主观地制造了人们对西藏的神秘启蒙,那是我接触的最早撩开西藏面纱的第一部国外著作,所以在我从前的文字里几乎没有提到过它。
不是我不愿为大家介绍西藏,而是我本身不具备资格向诸位介绍西藏,因为我不是导游。在我看来,西藏更不是一个适宜用来给人介绍的地方。西藏,想象一下,的确不错。跋涉西藏十多年的长旅之后,我依然坚持用我自己的感受写字说话--我只能说,经过多年以后,我的心好像离西藏更近了,我更加理解了这里的人们对雪山与河流的爱,一开始他们就从深刻出发,他们对爱的表达最初和最终都是要把自己用佛洗尘的身体融入离天最近的地方,他们一生一世用爱的方式延续爱,这种爱不断增加着雪山的高度和草原的宽度……为了让心灵提前抵达那样的高度,为了让胸怀更接近那样的宽度,除了默默感受,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想给那位河北作家写封信。告诉他,其实我的西藏只是一个适合让人用来默默感受的地方。可面对寂静的雪山与寺院,我却迟疑不敢下笔。我怕我的言辞误导了他。
思来想去,最终写下四字:西藏无言!
后 记
2006年的拉萨,空气中到处飞舞着一首歌--《遇上你是我的缘》。不知是谁唱的,也不知多少次穿过那样的歌声,最终,我不得不相信缘。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一场形同虚设的雪漫过拉萨,我把茶端到雪下去品。为了看清雪的表情,我足足在雪中伫立了半个小时,我想与雪干杯。结果,雪只是飘在茶杯中打了几个旋就不见了。我想不明白,雪为什么不肯落进我的心里去?否则,我就可以向天堂大喊一声:我心下雪了!
雪停止的时候,我跑回宿舍,喝了口带雪的茶水,凉凉的,我写:"雪来临之前,我的头痛得快要崩溃。"
写完《西藏的天堂时光》是冬天,我遇见了一场缘分的雪。
雪后,过滤的阳光很快侵占了我的瞳孔,也侵占了雪的眼睛。当五色的风马旗摇曳在雪中,我看到了西藏的手在颤抖;当经轮的摇响回荡在雪中,我仿佛听到了西藏的心在跳动。十指连心,双手合十,触手可及,轻轻拂去落在心灵的尘埃,这天天天蓝的景象,这朝圣民族唱响的生命之歌,这生生世世的乡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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