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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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续,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她不提,是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为了安定我的心。因为她一提就等于“提醒”我,这一回她可能就活不成,否则为什么叫唐棣回来,那不是要和唐棣诀别又是什么,这一来可不就捅破了她和我都在极力掩饰的凄惶;

  她不提,是怕我为难,她默默忍受着,这,也许、可不就是、真的,死别。

  可是她不提不等于我不想。我真的为了难!

  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想见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给妈叫回来,可又怕吓看她,那不等于告诉她,形势险恶,凶多吉少。否则为什么惊动唐棣,这会不会给妈造成压力?而任何思想负担都可能削弱她闯过这一关的力量和勇气。今天也许还活着,我还能天天看见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来,万一大事不好,我一定会为此而追悔无穷。尽管这是妈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愿望。

  唉,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计。……

  当我后来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妈写给唐棣的这封信的时候,方知妈在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如今的悔恨,并早早为我们如今的悔恨开脱了我们的责任――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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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尽量甩开这些忧虑,寄希望于我的直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妈的手术一定成功。

  手术确实成功了,可妈还是带着没和唐棣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去了。

  我对妈确实太残忍了。

  我何曾孝顺过她?!

  唐棣倒是常来电话询问妈的情况。

  唐棣才是妈的一剂灵丹妙药,就像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号给唐棣的信里说的那样,“听了你的电话后,像吃了灵丹妙药,心里多么愉快。多大的安慰呀……书包,我是多么爱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劲,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我这时变得非常唯精神力论。几乎每天都对妈说唐棣有来电话,殷勤地、真真假假地报道着有关唐棣的消息,为的是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眷恋,她也就会更加眷恋这个世界,这不都能增加她和死亡斗争的勇气?

  每每我向她转述唐棣的电话时,她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那不仅是深感安慰的表现,还包含着别人无法攀比的满足――她不再像从前一个人拉扯我苦斗那样哭天不灵、叫地不应。在她生病的晚年,两个那么有出息的女儿在为她牵肠挂肚。

  这两年她常说:“我这个小老太太,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女儿?”

  言语里满是苦尽甘来的况味。还有对自己居然创造了这样两个人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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