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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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位是神经外科的主任,有人建议在他那里疏通一下,请他批准同意母亲转往天坛医院手术治疗,这样我们也许能够报销在天坛医院的开销。那笔医药费毕竟数字不小,若争取一下能够报销何乐不为?

  不敢跑得太远,怕误了来接我去赴宴的汽车。只好在附近两三家商店之间跑来跑去的比较。太贵的负担不起,太差的又怕对不起人家。最后买了七百多块钱的礼物,心里还觉得不够分量。

  外科主任收下了礼物。可我却是在妈去世很久以后,才去找他谈转院治疗的事。他拒绝签字同意母亲转往天坛医院手术治疗。

  我认为这很正常。试想,他一再对我强调做过四百多例垂体瘤的切除手术,而我还是自费到天坛医院做了这个手术,做完之后还要来找他想办法报销,这不是太过份、太让了下不来台,甚至是对他的侮辱吗,我竟然采纳这种意见,不是太不应该了吗?

  他还暗示,如果由他来做这个手术,妈也许不会亡故。我没有向他解释,妈去世并不是因为手术。

  他拒绝签字倒成全了我为妈尽的最后这点心意。

  不过就是妈再活一次。再做一次手术,我还是不会找她、不会在妈的合同医院做这个手术。

  妈的病,不正是合同医院误的诊吗?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眼睛已渐失明、白翳始终遮不住眼球的情况下,眼科主任还坚持是“白内障”,而不考虑脑子里可能长了压迫视神经的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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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又趁有车之便到韩美林那里去取别人带给我的东西。最后才到午宴上去。

  这个安排妈是知道的,但她突然急迫地想要知道我在哪里、我是否安全,非让小阿姨马上给我打电话不可。

  是否就在那一天,我便身染大病。爱我比爱自己生命更甚的妈一定感应到了,否则她不会突生这样的奇想。

  小阿姨往哪打?何况她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家旅馆吃饭。就是知道我在哪家旅馆吃饭,那么大的旅馆,我到底在哪一层、哪家字号?

  为了安抚妈,明知我不在家小阿姨也往家里打了电话,家里当然没人接。妈又让她往我机关打,说机关一定知道我在什么旅馆吃饭。可是小阿姨不知道机关的电话,妈知道,但妈也没有随身带着我机关的电话号码。她就叫护士帮助查找。护士的服务态度不错,在电话号码簿上给妈查到了。小阿姨拿着机关的电话号码正要去打电话,我就到了。

  一进病房,就见妈双目眦裂,满眼是大难临头的张惶。

  小阿姨见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来了,来了。张阿姨来了。”

  这时妈又心慌起来。妈怀疑有婚外恋那个男病人的家属正在帮小阿姨安抚妈。她说:“躺下、躺下,休息休息就好了。这是因为刚才太紧张了。”

  我也以为她的心慌是活动太激烈。心情太紧张所致,其实这也是大病之兆。

  每次去医院的路上,其实都是分秒必争,就是红灯亮着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地在车流里穿行,哪怕早一分钟抢过马路也好。因为妈在企盼着我。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许多可以提供各方面服务的公司,和花费不大的“麦的”,方方面面的事情全靠我一个人应对。

  单说每天一早背着一兜汤水炒菜挤换电汽车就耗去不少力气,我最怕挤那一0六路电车,也许是我挤车技术不佳,常常挤得满腿是伤。有一次甚至将内裤挤掉,要不是外面的衣服上着皮带,真不知怎么收场。经过那样一段时间的锤炼,现在不论碰见什量级样的“挤”,我都不怕了。

  由于连日的焦虑、伤情、担忧、恐惧、劳累,体力消耗很大。在快速往来的车辆里穿行往往会让我感到两腿发软,头晕眼花。

  特别是妈的病房还在六楼。

  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每天还能轻捷,甚至是潇洒地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地走几趟。渐渐地也就潇洒不起来了。

  医院里有电梯,虽说只供病人或护士、大夫使用,但情况也不尽然,一切要看开电梯人的性情。

  有个和我同年的女同志,还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对我很是照顾。如果是她们在开电梯,那就是我的运气,怎么也能蹭上电梯。

  也有大碰钉子的时候,而且碰得嘎蹦脆。有天早上,我背着很多东西来到医院,看看楼梯,实在上不动了。便老了脸皮,低眉敛气地走进电梯,对那位开电梯的女士说:“我实在太累了,您看我又拿了这么多东西,谢谢您让我乘乘电梯吧。”

  她的手往电梯外面一挥,简明扼要他说:“出去!”

  我只好夹着尾巴走出了电梯。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相信她如果看我一眼,能发点善心,一定不会那样对待我。

  十三号这天不巧,开电梯的正是那位丝毫不肯通融的女士。鉴于以往的经验,我自知没有指望地往楼上爬。而且还是一步两个台阶。――妈一定等急了。

  我甚至听见大腿前的两块肌肉,在拉起两条腿的时候,噔噔地响得非常吃力。像一辆难以发动的老旧汽车,却非要它发动起来不可地蹦蹦着。

  6

  看到妈闹成那个样子,我真是又急又气又委曲,觉得她太不体谅我。

  心想,我已经很努力了,妈,您为什么不懂我的心呢?从而让您自己的心和我的心,都累得没有了一点汁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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