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来了”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她又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吓唬她呢?
我又偷偷地安排小阿姨:“你要配合我,常常提醒姥姥,‘您要是不闹我就去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又拐到陈敏华大夫家去取我托她给妈买的“保护一号”,这是北大医院为预防放疗的副作用而研制的中成药,据胡容说效果很好。现在这些药还在家里放着,散发着一股凉森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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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果然没能到医院去。我找装修公司去了,想让他们抓紧时间把新房子装修好,无论如何妈快出院了。朱毅然主任已经谈起出院的时间问题。别人手术后三四天就出院了,我们已经住了二十多天。可是那个装修公司根本不讲信誉,扯皮扯到下午,问题照样解决不了。从装修公司出来已经很晚,就没再赶到医院里去。
这天小阿姨按照我的安排问过妈:“姥姥,您想不想阿姨,您要想阿姨我就去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妈伤感他说:“她生气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件事纯属巧合,却伤透了妈的心。
从此她晚上不再闹了,睡得也安静了。
还也许,正是我这一番“训话”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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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自然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回避负荷超过极限就会失控的现实。
也许我不该怨天尤人,要是在西方的医院,他们决不会让病人家属累到这种神经失常的地步。他们也不会允许病人家属抢医护人员的饭碗,替医护人员干那本该是医护人员干的万般事体。那万般事体要是分摊在每日轮换一新的医护人员身上,反倒能让他们有充分的精神和力量,将其转化为“南丁格尔”的崇高精神。谁让我们住的是九十年代、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医院,哪怕是五六十年代的医院,也不会发生这种让人追悔无穷的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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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妈一不闹,就显出衰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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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号,星期二。
上午一到医院,就发现妈的脸色一反前些日的红润白皙,突然变得晦暗起来。在额上手术钻孔的部位,还塌进一个黄豆大的小坑。
马上去找大夫,病房里却一个大夫没有。又到罗主任的办公室去找罗主任,他也不在。可是下午三点我还得赶到新桥饭店,前天作协已安排好我到机场送意大利的那位朋友。她已经和他们团长彻底闹翻,决定提前回国。如果我再中途变卦,可能会使她更加烦恼。
我又无知地认为妈的情况不太要紧,便安排小阿姨在我走后继续寻找大夫,我会不断地和她联系,如果情况紧要我将及时赶回医院。晚上打电话给小阿姨询问妈的情况,她说大夫看过了,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岂不知当时已是大难临头。第二天我到医院后,又找大夫反映妈的情况,大夫说妈脸色晦暗是正常现象,因为手术中的瘀血还没有吸收干净。瘀血是块状不均匀的分布,而妈是整个面部都晦暗了。我说:“不对,她手术后脸上确实有过瘀血,但是五六天就吸收完了,脸色不但恢复了正常,而且又红又白比手术前更好,怎么突然又有瘀血了呢?”大夫还说是正常的。至于额上塌进的小坑,大夫也说是正常现象。护士们也这样安慰我说,有些病人的钻孔部位还鼓出一个大包呢!比起一个大包,一个小坑自然算不了什么,更不必着急了。我不是大夫,连一般的医学常识也一窍不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对我妈身上那些哪怕是很细微的异常现象,果然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今,我只能无穷悔恨地想,当时为什么没有竭尽全力、坚持到底地把我的疑问弄个明白?后来看到一本民俗讲话,其中说到病人脸色突转晦暗,就过不去半个月了。妈正是在脸色转暗后的十三天去世的。我那时要是懂得这一点,妈会有救吗?妈留给我的许多谜,只能等我也去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才能解了。确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医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既然我已发现,并向医生屡屡指出要妈一命的厉害,医生却把它放过了,这不是妈的命又是什么?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号,唐棣带我在纽约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为了验证那一次的检查无误,我离开美国之前的七月八号,她又带我做了第二次检查。回国后,我将这些检查结果请同仁医院的一位主任过目,她说,这个血液检查的项目太详细了,要是母亲手术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这样的血相检查就好了……她没有往下多说。
我能明白,要是母亲手术后每隔三天能做一次这样的血相检查,不仅她在血液动力上的变化,哪怕任何方面的变化可能早就发现了,也许早就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我不说完全可以防止后来的恶变,但至少可以说,我们努力过了。
可是妈手术后,除了第三天晚上因Y大夫负责缝合的右侧刀口不尽人意,引起大量出血,经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再次缝合,并嘱我第二天一早立即带妈到检查科做一次CT检查,以便确认这次出血是否回流脑膜,引起颅内血肿之外,连出院前那次例行的检查也没有做。更不要说每隔三天做一次这样的血相检查。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