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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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神情惨淡,嘴角上牵出一丝苦苦的笑。眼睛也不看着甲大夫,而是看着别处。我回想起她从十五号脸色变得晦暗以后,和人谈话时就越来越不看着对方脸,而是低头看着地面,或是看着别处。

  和甲大夫说完这句话,她不但不再和特地前来与她告别的人们应酬,反而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病房,扶着走廊里的把杆在走廊里站着。

  还悄悄地对小阿姨说:“真烦,他们怎么还不走。”

  这很不像妈了。过去不论谁给她一点帮助、好处,她总是感恩戴德、想方设法地报答人家还来不及,哪儿会这样对待为她进行过精心治疗的大夫,以及照看、陪伴过她的谢阿姨。

  肯定她那时已觉难以支撑,哪儿有心气顾及唯有欢蹦乱跳活下去的人,才会顾及的凡尘琐事?

  也或许她已心存疑惑和怨尤,人们不但没有把她的病治好,反倒可能把她送上了绝路……

  甲大夫和谢阿姨送我们上电梯的时候,我悄悄叮嘱她:“跟甲大夫、谢阿姨说个谢谢,说声再见。”

  她的眼睛带着绝望到底的神情,直直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既没理会我的话,更没按着我的话去做。

  谢阿姨拉着妈的手说:“你不会忘记我吧?你还喜欢我吗?你不是最喜欢我唱歌给你听了吗?”

  不论谢阿姨说什么,妈都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不予理睬。我还在心里检讨,什么事情做的不对,让妈不高兴了。

  又心想,您担心一睡着就“谵妄”,便索性不睡的时候老拉着谢阿姨的手不让人家走,让人家半宿半宿地陪您熬夜、唱歌给您听,现在,您这是怎么了?

  谢阿姨热情地把妈一直送进了电梯,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差点没跟着电梯一起下了楼。

  这种心烦气躁的情况,在瑞芳第三次来看望她的时候已见端倪,当时她睡在床上,我和瑞芳坐在沙发上小声谈话。她光是在床上动来动去,可能就是心烦又不好说,后来还是忍不住地说:“你们小声点好吗?”我以为她不过是想睡觉而已,便把声音放得更小,可是过了一会她干脆不客气的提出:“你们别说了吧!”

  这在妈都是非常反常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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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楼,先生的司机一眼就看出妈的气色不好。说:“姥姥的脸怎么黑了?”他多日不见妈,这个感觉自然就更加突出。

  我仍然不醒悟地答道:“大夫说瘀血还没有吸收完呢。”

  妈却先和他打了招呼,不过叫错了他的姓,这也不够正常。妈记性极好,从美国回来后,看到电视中一个说书的名角,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妈却脱口而出:“田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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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先生家,我领着她四处参观了一下。她还显出星点兴致,扶着阳台的墙,往外看了看说:“还有个小花园呢。”

  我安排她住在客厅里。那房子朝南,在暖气没来之前比较暖和。又让她睡在长沙发上,因为沙发比较矮,这样便于她的起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两天开始,妈连在椅子上站起、坐下也有些困难。在医院里每每坐到桌前吃饭的时候,她的身子要紧贴着桌子,两手用力把着桌沿才敢往太师椅上落座。以前不过是躺着的时候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坐起。

  考虑到是让妈睡在沙发上,特别又是先生家里的沙发,她可能会有所顾虑。如,担心自己像在医院那样该上厕所的时候醒不过来,弄脏沙发,便索性不睡;或不停地上厕所睡不安稳。又赶到和平里商场,给她买了一个“尿不湿”,免得她担心弄脏沙发不能安心养息。

  妈问小阿姨,“买‘尿不湿’干嘛?”

  “您就是不能起夜也不用担心了。”

  妈还是说:“要是尿在上面多不好。”

  所以虽然有了“尿不湿”,妈还是照样起夜多次,她从来是一点享受都不会贪的人。只在她行将远行,不能自制的情况下用了一次,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

  晚饭以前,先生开了电视,我领着妈坐到电视机前,想等新闻联播结束后,让她看看她最关心的天气预报。可是她只坐了几分钟,没等新闻联播结束就回客厅去了。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愿和先生无言相对。

  在这一切安排好之后,又去赴吉林日报的聚会。

  然后,又到老家去取妈心爱的猫。

  妈住院期间,我搬了半个家。因为新房子是用我的两套两居室房子换的,机关又把这两套两居室的房子分给了两家。其中一家非逼着我腾房子不可。那时我又要在医院照顾妈,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装修公司装修新房子的工作,他们干了几个月之久,我还是搬不进新家。只好把一部分东西,诸如家具炉灶、小阿姨、我和猫挤进另一套房子。床也拆了,家具摞家具,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好在我和小阿姨那时是以医院为家,就是其中一个回到家里,也是就地一躺。这就是妈出院后根本无法住进不论老家或是新家的原因;一部分东西(主要是书籍和衣物),塞进新家最小的一间屋子。因此堆放得非常满,几十个纸箱一直堆到屋顶,这也是妈过世时,根本无法取出她喜爱的衣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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