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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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反复和医生们探讨母亲猝死的原因,以便认知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

  签字之前,罗主任不是没有警告过我老年人可能经受不了手术的打击。我为什么不深究下去,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老年人的血液黏稠,血管失去弹性变脆、粗糙,加上手术后可能出现的血流动力变化,容易在粗糙的血管壁上形成血栓,导致心肌梗死。妈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什么我当时鬼迷心窍,认为做了手术妈会活得更长、更好?对于我来说,妈哪怕只有一口气但只要还喘着,就比没有妈好。

  就在她去世半年后,我还对罗主任说:“当初我还不如不让我母亲手术。”

  他说:“那也维持不了多久,顶多还能维持几个月,虽然我不能具体说出到底是几个月。她的瘤子已经很大了,瘤子一破裂,不光是眼睛失明的问题。她各方面的功能都开始衰竭了……到了那时,你可能又要后悔没有签字手术了。”

  他也许是在安慰我,我也姑且这样相信着,不然又怎样呢?

  我从未请教他人,大手术后应该特别注意哪些事项。先生就是动过大手术的人,我也知道他手术后吃过一两年的中药进行调理,眼前明摆着这样一个实例,却没有给妈请个中医调理调理,只要我肯努力,一位好中医还是请得到的。我问过一位中医大夫,要是手术后即请中医调理,妈是否还有救?他说,也许。

  联系她在医院的几次心慌,会不会是心力衰竭?如是,我还逼妈起来坐下的锻炼不让她好好休息,不是加速她的衰亡又是什么呢?

  不过维熙的爱人(小兰是医生)对我说,即便是心力衰竭,也只能算是初期。从初期发展到后期,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根据妈的表现,不要说医院,就是她也不会收妈住院的,只能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甚至连麻地黄也不会轻易给妈服用。

  她分析,很可能是妈承受不了手术的打击,血液动力发生变化造成凝血机制紊乱,最后形成血栓堵住心动脉或肺动脉造成猝死,和罗主任以及人民医院张主任的分析大致相符。

  还有,妈渐入老境以后,两只脚上长了很大的拐骨,脚趾们因此挤摞在一起,不论穿什么鞋都不舒服。每天需用胶布缠住脚趾,再将胶布贴满脚心脚背,以便将各个脚趾拽回原来的位置,我常见她做如此的奋斗,却一次也不曾帮她拽过……手术前也曾和大夫研究,反正是要麻醉,可否趁脑手术一并将脚拐骨切除。大夫说那个手术很疼很不容易恢复,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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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叭”一声,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才明白,为什么唐棣一走妈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远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成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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