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
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
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
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
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
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
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
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
泣。
·26·
上海女人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她面
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我赶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饭——半
盆菜糊糊——给她。我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
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没有吃,
默默地流泪。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我迟迟才睡,离她
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是这么固执的人,真怕
她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想,她对董坚毅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
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我看不见她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
她低沉的哭泣声。
这是她来到明水乡山水沟的第三天的早晨。我从睡眠中醒
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还没有直射进我们的窑洞,但是从
草帘子旁边的缝隙处透进来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那
里,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肿得桃
子一样大。
我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
么办呀?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
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
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
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
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
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
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
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
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
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
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
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27·
夹边沟记事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
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
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
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二裤
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
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
拉紧_『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
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
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
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
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卢:
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
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
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
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
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
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
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
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
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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