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都忘了?——什么痛苦呀忧愁呀都忘了!觉得一种恬静、
伟大、崇高的东西从心上升起……而当你因为一件什么称心如意、
兴高采烈的事站在戈壁滩上,你又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可怜,心
里惆怅,想哭一场……”
“是的。”我冷静地说,其实心里很激动,“我有过这样的时候,
你那次拒绝我……”
“对呀!”她高兴地说,脸有点红,“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是
不是戈壁滩有一种什么内在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神奇的因
素……”
我同意她说的,完全同意。她又问:“从你的画上怎么感觉不
到这些?”
我羞愧极了!看着她的直视着我的黄黄的眼睛,她的白皙的
面孔,好半天我也说不出话来。是的,戈壁滩是深远、博大、富有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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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涵,而我的画仅仅是一片颜料的堆积,一些残破的碎片……那一
天,我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画稿,把它们撕成碎片,再重新画起。我
暗暗地发誓:画一辈子戈壁,一定要画好戈壁,画出她的自然的伟
大的美,内在的美。而且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手一阵阵
地颤抖,心一阵阵地哆嗦,我觉得我一定能画出这些来,能成为一
名戈壁滩的歌手,大自然的歌手。因为我的心扉突然打开了,心机
开窍了:心里充满了一阵阵浪涌般的狂喜,一种复杂而美妙的骚
动。这骚动似乎在告诉我,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绘画的道路和将要
形成的风格,成功的道路,独特的风格。
也真是奇怪,我们幽会的那块戈壁,以前我就只看见它的大
——从我们脚下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北方的马鬃山脉,
它黑沉沉的,单调、冷漠、沉闷,顷刻之间竟然变得亲切、美丽和生
机勃勃,展现出一个无比丰富、复杂和变化多端的大干世界。戈壁
滩上那到处都有的稀稀落落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石子,越远越密,越
远越深沉,到了看不透的地方便成了黑色的一片,显示着严峻;但
是某一片地方,红色的石子多,显出赤红、血红,又使人觉得壮丽;
还有那白色的石子组成的戈壁便是纯洁和高尚。戈壁滩上长着一
墩一墩的碱蓬,灰蒙蒙的,干枯稀落,但是到了明年,一场春雨,它
们便会把戈壁染上绿色。远处,太阳要落下去的地方蹿出了几苗
细细矮矮的东西,它们旋转着移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那是
戈壁滩上的旋风柱,生长着,又毁灭着。天空无限深远,蓝幽幽冷
嗖嗖的,但是飘过几朵白云又是那样洁白和柔软。早晨的戈壁是
玫瑰色的,玫瑰色的阳光织出了玫瑰色的梦;中午的戈壁是蓝色
的,那像波浪一样闪烁奔流的蜃气像宽阔的海洋,像姑娘们飘飞的
头发,像蓝色的裙裾;傍晚的戈壁是橘红色的、金黄色的,紫色的,
如同男子汉的庄严、宏伟、刚强的胸膛和理想……你看见过戈壁和
草原交界处峻增的土堆群吗?那不是泰坦神们战斗中抛下来的石
块,那是风的杰作。风把松软的沙土刮跑了,便留下坚硬如铁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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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台子,它又刻呀刻呀,把土台子雕成千奇百怪的艺术品:大的是城
堡、塔楼,小的是房屋、巨兽。土台子之间是深深的壕沟,像是干枯
了的河道纵横交错,刚来河西的时候,我到了这里就感到恐怖,认
为是到了一个死亡的星球。但是现在,我另有一番感受:大自然的
永恒和变化、原始和美活生生地展现在这里。
我画呀画呀,一天一天,一幅画又一幅画,我的绘画技巧一天
天成熟,艺术风格日趋形成。我的胸中时不时地涌起无以言状的
喜悦浪潮。这喜悦不光来自我对于大自然的感受,那原始的、自然
的、质朴的和永恒的美,还来自我身旁那个黄头发白皮肤的姑娘。
我作画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画,看着我。她说我
一定能成为一个风景画大师。戈壁的美,她的美,都使我的心战栗
不止。
快两个月的一天,我摸了她的手。你能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
摸了摸女朋友的手吗?我记得。因为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开端,一
个里程碑,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是冬天啦,我记得十一月中旬的冬灌已
经结束了,麦田里光秃秃的,结着一层白冰。那天晚上我们又幽会
了。不记得什么原因,我那天没穿棉袄,到了戈壁滩就冷得不行,
等到夜幕降临她也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快冻僵了。我说:“咱们走
走吧。”
“怎么啦?”她走得气喘喘的。
“坐着冷。”
“你没穿棉袄呀!给,穿我的。”
“不穿。”
“怎么啦?我不冷,我身上暖和……”
说着她就要脱棉袄,我坚决说不要。那成什么话,我一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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