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县委书记_罗阿波【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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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赵离上高中三年级。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最初的日子里,赵离像所有的青年学生一样,全身心充满了对伟大领袖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热爱,充满了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仇恨。她和红卫兵战友们一起背着背包,从学校出发,到北京接受了伟大领袖的检阅,在天安门广场上,她流着热泪,蹦着跳着,直到喊哑了嗓子。然后又从北京步行到伟大领袖的故乡韶山。她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在心里默念着伟大领袖“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的教导,八千里关山,走到哪里就要把革命的火种点到哪里,就要在哪里生根开花。这时她的心里充满了神圣的感觉,也充满了对过去的忏悔,什么马雅可夫斯基和居里夫人,统统是封资修的货色,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青年一代的毒害。

  可是,不幸很快降临到她的头上。

  事情是从父亲开始的,并很快蔓落到母亲和她的头上。

  她已经沉迷于“革命”的狂热中,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后代,她虽然早已没有同父亲一起生活,但事实再一次证明血统是不可能改变的。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本家和反动官僚双料货色,最早被红卫兵抄家、批斗。年近七旬的老人被反剪双臂,头上戴着滑稽的高帽子,给红卫兵打得口鼻流血。大字报糊满了她们家附近的街道,她每次路过这些大字报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的父亲手中沾满了工人和革命者的鲜血,而她以前竟然对他充满了温情,还把他对自己的一点虚伪感情看作是父爱,这不是资产阶级的毒害又是什么呢?后来,她决定贴出自己的大字报,揭露父亲这种可耻的行径。就在她贴出大字报的第二天,她那张大字报的旁边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请看资产阶级臭小姐赵离的丑恶表演!”她气愤了,返回学校写了一张新的大字报还击,可等到她第二天回到家时,却发现母亲自杀了。

  赵离知道,母亲是一个容不得半点脏东西的人。“文革”开始以后,赵离很少住在家里,母女俩从来没有对正在进行的事情作过交流,她更没有观察母亲的心理活动。也许母亲已经感到在劫难逃,早已作了解脱的准备。就在赵离到学校反击的那天,一群红卫兵拥进她家的花园。花园已经有多年没有外人进入,是仅仅属于她母亲一个人的圣殿。此刻在母亲看来,这些闯入者们不′那些闯入瓷器店的野牛。母亲只能任凭红卫兵大声吵嚷,把那些书籍、画轴、瓷器扔得满地皆是,只是一言不发,端端正正地坐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母亲的这种神态使得红卫兵们不知所措,有几个人想把她拉到街上去和旧社会的老妓女一起游斗,但是最终还是哄哄闹闹地走了。红卫兵们离开后,母亲梳理整齐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服下藏在墙洞中的一包砒霜,口里咬着毛巾,以免血液流出弄脏了身体,然后静静地躺到床上,告别了人世。母亲一生爱美,喜欢洁净,她是把自杀当作创造一件艺术品来完成的……这件事是赵离后来才得知的。

  而从此后赵离便过上了黑五类的日子。

  母亲火化那天深夜,赵离在街头彳兀坏分子赵品书的住宅已被查封,她无家可归,昔日的红卫兵战友已经把她看作异类。她回想不久前曾对“文化大革命”抱有空前的热忱,在天安门广场热泪盈眶,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与不同观点的红卫兵辩论(他们援引的是同一个人的话,奇怪的是总能找到驳斥对方的观点),在长征路上教老乡们唱革命歌曲,笃信“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甚至随时准备为革命牺牲生命,可是转瞬之间就成了革命的弃儿,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荣誉烟飞云散。这一天街道上刚发生过武斗,现在人迹全无,偶尔有一盏未被打碎的路灯在黑夜中发出惨淡的光亮,大字报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满街碎纸飞扬,整座城市像经过一次空前的劫难。多么繁华的一座城市,现在仿佛被人施了魔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她顺着街道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有一辆卡车凄厉地在身边鸣叫,她才发现原来已无意间走到了汉江桥上。

  夜色深沉,江风拂面,江边只有几艘小船停泊,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江水墨汁一样静静涌流,只有几缕夜光在水面浮泛,仿佛在预示着一种宿命。赵离看着那光,恍惚之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解脱,解脱,解脱。”她轻轻迈出一只腿,跨上了桥栏杆。

  “赵离,赵离呀!”黑暗中有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往下扯去,两人一齐倒在地面上。她没有挣扎,只是麻木地朝那人看着,原来是街道居委会的张妈。张妈原是她父亲家的佣人,解放后离开赵家参加了居委会工作,虽说是受苦人出身,却一直对旧主人怀有感情。赵品书离婚以后,深居简出,张妈是能够进入后花园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在没人的时候,张妈仍然称呼赵品书为三太太,义务为赵品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不是像有些翻了身的人那样必欲置主人于死地而后快。她的这种“恋主情结”赢得了赵品书的好感,赵品书甚至能够像对待朋友那样同她一起聊天。赵离记得,母亲如果生病,一定会让她请张妈来为她熬药、做饭。张妈孩子很多,丈夫是个残废,赵品书也常常接济她。“文革”开始后,张妈也像所有的人那样忙于参加运动,一边却不忘暗暗呵护着赵品书不受冲击。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没有能力去保护旧日的女主人。惟一能做的就是在旧日的女主人死去以后,适时地火化了她,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她给自己的另一个任务是看好女主人的女儿。在火葬场,她已经留意到赵离的不正常的神情,所以就一直远远地在后面监视着她。正是有了她的细心,赵离才没有失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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