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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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仓皇返京

  次日拂晓,天色朦胧,好心的邻居刘同志偷偷过来送我。刘同志代我拿些不被人注意的东西。我俩细声轻步下楼,看门王大爷问我:“你上哪里去?”“去医院看病。”“这么早?”一要排队挂号的。”我说。他又问刘同志说:“你今天这么早就去上班了?”“有事要早点去。”刘回答。我们一出大门如鸟出笼,似鱼得水,我俩加快步伐小跑,到了上海妇女联合会斜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彼此喘了口气。其实,看门王大爷已告诉我,北京的红卫兵早已回北京,还怕什么!但我们还是心惊肉跳。深深地谢过刘同志后,我从这里乘车到常熟路红玫瑰理发店等候成宝,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她到来。正在焦急怕误车点的时候,忽然多年不见的徐静龙(曾受我搭救过的洗衣店老板的长子)迎面而来。他惊诧地问我:“董先生,你怎么?

  这么早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吗?”“我在等成宝送我去北站回北京。”我说。

  他立刻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去。”遂叫好一部双人三轮车。沿路上,他问我答,把这次在上海遇到的事,简单地向他叙述了一番。他说:“早知道,你住在我家就没事了。”意思是:他家是工人家庭。

  到了北站,也不见成宝。后来知道她听错了。幸好有徐静龙帮忙,否则真无法上车站。车站人群拥挤、混乱、嘈杂。整个车站比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车站和难民还要乱。未上车头就昏了。我挤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坐在别人的行李上,徐静龙给我买了蛋糕,护我挤人,检票进站,进了车厢。我在窗内,他在站台上,互相挥手告别。他的一片热忱令我感动。他没有辜负他父亲的遗嘱——不要忘记董先生,不要忘记在蒋政权面临崩溃、滥发金元券的时期,董先生搭救我们全家的恩情。

  车厢内秩序混乱,肮脏,臭味熏人,随便吐痰,屑片废纸丢得满地。好些乘客低头接耳在偷偷地议论着文化大革命,你一句,我一言,轻声交谈,不知说些什么。

  坐在我对面靠窗的一位女青年,突然大声唱起毛主席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还唱了其他革命歌曲,人们唱起来,我也跟着唱。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但当时的气氛却使人感到应该同声和唱,不唱不行。有位解放军走近这位女青年身边,称赞她,认为她是革命的积极分子,女青年则得意洋洋。广播里也不停播出“颂扬”文化大革命的歌曲,车厢里乱哄哄,有的乘客睡不好、休息不好,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态,但也无可奈何。

  恩人刘广桢,因在当时形势下彼此的处境无时不在紧张的状态中,故彼此只知姓名、不知身份。他对我亦复如此。从那天清晨他冒风险送我上公共汽车分手后,已二十五年,一直不知他在何处?惦念他的康乐?突然于1991年5月前后,好心的绿衣邮使送来了消息,我收到他的两封来信真是喜出望外。原来他曾在国内搞了四十年的技术工作,担任工程师,总经理职位。于1989年去美国洛杉矾探望病危的大姐,大姐病故,被亲友留下,现任美国雀士顿股份有限公司顾问兼中国总代表。他在信中告诉我有关他的家谱:他的表哥是李赣骚、李赣驹,叔叔叫刘永叶,叔公是刘崇佑(已故),姑父是李烈钧,舅舅是邹韬奋、舅妈是沈粹镇,曾祖父刘攻芸(是林则徐的大女婿),祖父是刘瀛,父亲刘含章。据他信中所谈都是曾任过国家要职。

  原来刘广桢出于将门之子,致有侠义风格助人为乐。刘广桢对我的冒险义助,我与家人永铭五中!

  我在此亦谢谢叶尚志同志,将我北京的住址告诉了他,使我在二十五年后又能与这位有着侠义心肠的将门后代取得了联系!

  第三十四章 回到北京

  一、回到家中

  次晨,即10月16日,回到北京。天气晴朗。在10月“小阳春”前,北京的天气是最好的。天高气爽,满城翠绿,郁郁葱葱。以往国内旅游人士多数在这季节来到北京观光,游览名胜古迹,一览新中国首都风光。可是今年异样,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扭转着乾坤。

  上午10时左右到达永定门车站(当时因北京站仅准外宾出入)。我走出车厢,见下车人都是自己提着、抱着、背着行李,无人言语只有脚步声,急急忙忙往前挤。

  我则放眼四面张望,见无人来接,只好也拖着行李颠颠簸簸走到出站口。只见人涌如潮。家人国瑛女、大明儿和未婚儿媳杭贯嘉拥挤在接人的人丛中,满面激动、喜悦和紧张的神态在等候着我。但我们一见面已心领神会,很自然地彼此无言。他们急忙替我接过行李,像小偷似的,立刻转身,本能地放开步子快走。我也自然地跟随着他们后面,一步也不落下,向人群里窜去。我边窜边将视线四扫周围,观察情况。目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好些红卫兵、解放军掺在里面,都是铁板着脸,从四面八方在认真地盯着旅客,不知执行什么任务。拥挤不堪的男女老少们,脸上流露的表情是紧张、惊恐、阴沉,听不到欢笑声,听不到哭叫声,也无人吵吵嚷嚷。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行动节奏奔走着,犹如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威慑着人们的心。人们在旅行中应该有的欢笑喜悦,全被这样难以形容的情景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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