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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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洗衣息

  支离破墙何足道,

  板床便器亦堪笑。

  山珍海味固佳肴,

  肥皂胃开香更超。一九六八年春

  无报章书刊阅读,终日无所事事,冷酷的生活是会令人疯狂的。为自救起见,以下便是自己立下每天的生活日程:除了两餐饭,两次洗刷马桶和沿室小跑几圈运动锻炼外,剩余时间,坐在所谓的床板上,先是精神会餐,想着什么回锅肉呀,香酥鸭呀,松子桂鱼呀,干烧冬笋呀,棒棒鸡呀,粉蒸肉呀,芙蓉鸡片呀,鱼香肉丝呀……。继则坐在板床上盯注着对面破壁上的裂纹斑渍,心驰神往地想象出几幅有趣的画面。一幅是“庙会”,在一条南北走向的不太宽的马路北头,有座高耸的古庙,东西路旁搭盖了竹棚,不少摊贩出售各色各样的食品、衣物、手工艺品和用具等等。老老少少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地来来回回挤看,有的女人搀着孩子走向古庙,有的人从古庙出来,有的兴高采烈地买各种东西。在左边小摊后面斜土坡上的楼房窗口,男女伸头窗外争看热闹。人们来来往往,兴致勃勃地欣赏盛会。另外一幅是:

  “赴舞会”。离古庙不远,有一舞厅,人们在舞池里跳舞。在此舞厅附近,有幢普通洋房,室内布置一般,一位年近五十的高大肥胖的男人,看上去像位绅士,穿着白衬衫,正对着穿衣镜在系领带。隔壁过道里一位胖女人,手拿熨斗埋着头,认真地在烫衣服,想赶快烫好,让这位绅士穿上赴舞会。看他们俩的神情,也许是夫妇关系吧!每次我都看得出神。就这样在人间地狱里消磨光阴。

  这段时间有好几个月,一直延续到1968年5月,曾随意记之:

  自得其乐

  凝眸残壁画二幅,

  庙会欢歌戏于途。

  妻急熨衣夫趋舞,

  囹圄独影人不孤。

  四、狱中新友

  1968年5月,总算允许我填单向家里要衣服和生活用具了。我被批准获得内外裤一套、洗脸巾一条、肥皂一块、牙刷一把和《毛泽东选集》一套。这些东西都放在板床枕头旁,房里顿时有了些生活的气氛。从此生活日程上多了一个读《毛选》的节目。我想趁此机会把《毛选》通读一遍,从此精神上有了支持的力量。

  8月10日左右,铁门“格嘟”一声,女队长进来叫我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她走。她带我到了另一个“号子”,就走了。这号房里,一位女犯人见我进去一声不吭,立刻站起来主动热心地帮我铺床,刹那间,送我来的女队长转回来,见她在帮助我,将她痛骂了一顿。犯人之间不能有互助的关系,否则就要被怀疑。这位被称为女犯人的就是前煤炭工业部部长高扬文的妻子李蕴。她悄悄地告诉我说:“你的案子放松了,否则不可能离开审查的单独号子,到集体号子来的。”说着又先后进来了三人——日本女犯人、某部长妻子姓余、还有曾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彭炎的妻子阮波。

  我被隔离审查十多个月,忽然有几个人同住一个“号子”,真是如鱼得水,心境活跃很多。但虽是集体“号子”,却有规定:互相不许说话,不准彼此互问案情,在生活上互助等等。即使开饭时,值班人也只能接耳细声问每个人吃多少。若不小心声音响些被狱警队长听见,不是挨骂就是被处分。事实上,我们总是以一人作眼哨,其余的照样彼此轻声谈论国事、聊天。

  有一次,我和李蕴同去厕所,刷完便桶回来,号里二人不知为何都面向墙壁罚站,队长见我俩,便大声喊:“快去墙壁站住,不许动!你们这些反动分子不识抬举,今后一个人犯了错,就像现在一样,都要受处分,知道吗?”过了一小时才叫坐下,事后晓得:姓余的不知为何事和女队长回了几句嘴。不几天,日本女犯人走了。“号子”就剩下四人。我们四人共餐,同样饭菜,一小盆酱油汤。每次吃完后,四人轮流用指头刮吃盆边一圈的残油。

  这“号子”较小,有扇小窗,终年晒不进阳光,冬季又从无火炉,寒气人骨,夏季阴湿。我们四人白天各自裹着棉被排排坐,夜间挤着睡觉。时过十月小阳春后,气候逐渐转寒人冬。我体质虚弱,怕冷不怕热,我只好厚着脸皮说:“队长,天气越来越冷,请给我一套棉衣裤。”“你不好好交待,棉衣给别人就不给你。”女队长站在门口毒骂着。李蕴见我这白发老人衣着单薄,便悄悄地打开自己的包裹,将多余的一件棉背心慷慨地借给我穿了。真是雪中送炭,异常感激!出狱后,虽已还了人情,但此情此义,永不忘怀!

  功德林是所寺庙,座落于北京德胜门外关厢西侧。据说建于金代。当时曾有僧人设立济养院救济贫饥,传说凡死于此者,尸棺内放四个碗、一把绳,代表马蹄和尾巴。意要死者下世为皇帝效犬马之劳。清朝时设粥厂,施茶、粥、衣、药。光绪二十年成为习艺劳改所。民国二年起军阀政府改为监狱,可容纳一千余人。1928年后关押过大批革命政治犯。新中国成立后,国民党不少将领在功德林受改造出狱。

  第三十七章 “半步侨”监狱四年

  一、押往“半步桥”监狱

  1968年12月6日,天色阴沉,令人烦闷。傍晚,狱警队长开11进来,板着脸吩咐每人把行李整理好。大家愕然,不知何故。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猜不出将发生什么事。我心里忐忑不安,打开行李把李蕴借穿的棉背心谢还了她。我的行李最简单,狱中的被盖和一个小包裹而已。一会儿,狱警队长进来说声“走!”我把行李搭在肩上和大家一起跟在她后面走出大门,见一大堆人将行李背的背,提的提,抱的抱,也有好些人把行李搭在背上。我们排着队,埋头开步鱼贯向前走去,经过几条弯曲的小径,到了一座楼房的大院,院里停了两部大面包车。领队人叫我们把行李放下,脸对墙站着,不许看院内动静。只听得“快上车,快上车!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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