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越破越难补,同号人互相供给零星碎片。曾有两次,姓余的难友送给我的一件白绸旧背心和自己的一条千疮百孔的内裤,已到收回针线的时间还未补完,我为此挨过队长责骂。
幼时的一件背心,现在的一件背心,时隔六十余年,春秋有异,感慨不已!
去厕所里倒马桶是几个“号子”的犯人聚集的唯一机会,有一次,一个老犯人对我们说:“旧公检法自由多了。吃得好,还有电影看,只要有钱,还可请服务员去外面买水果、罐头、烟卷,什么都可以。现在所谓‘新公检法’,实行的是法西斯一套。”
我们左邻“号子”有一个女犯,据说因案情严重,隔离审查很久了。每逢过年过节,总是听她提高嗓子在喊:“向毛主席拜年!拜节!毛主席万岁!”在我们楼上又有个女犯人,每天唱歌,歌声清亮悠扬。每听到前者的叫喊、后者的歌唱所传来的令人断肠的音调时,我们“号子”里的人无不泪下!几个月后,再也听不到了。
我们偷偷地问劳动犯人,据说,早就经过太平间出去了。
有时,听到圆厅里队长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嚷着:“发疯了,发疯了!”有时听到“完了!完了!没有气了!”有时听到男犯在大哭又大叫,有时听到黑夜里的脚镣声。这些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我当初还感到心惊肉跳,久则麻木无动于衷了。
1969年12月气候严寒,万木凋零,监牢内外气氛萧瑟。某日,突然又叫收拾行李走。原来是调换到另一院的一幢大楼。这楼不像东小楼有暖气,房间大,十二人共住还很宽敞。虽然人多,到底无炉火还是受不住寒冷。白天每个犯人背着棉被,在左右两张床间的空地上轮流踱来踱去。有一天,深夜2时左右,忽然队长吩咐起床准备行李。大家唉声叹气,不知又有何不测之事,立刻起床将所有东西收拾好,坐在床板上,鸦雀无声地等候命令。一会儿,女队长来了。问:“行李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同声回答。“那么等着不要乱动!”十二人都静悄悄地在紧张的情绪下规规矩矩听候下一步的指示。刹那间,听到窗外一次又一次“切切擦擦”快步的声音,如战争来临的景象,直到拂晓脚步声逐渐消失。队长开门说:“大家睡下!”谁还能睡觉!后来知道这是一场军事演习,试验我们的警惕性高不高,是否服从命令。大家议论,瞎猜一阵,有一人插嘴说:“恐怕要打仗了。”另一人说:
“难道苏联要和我们开火了吗?所以要试验演习。”在这些日子里,每天叫我们到没有取暖设备的过道走廊里蹲在地上搓煤球,还要督促我们,看谁做的又多又好。
几天后,我的脚麻,手也肿了。但我还是觉得比坐板床挨冻好。
三、频繁换“号子”
冬去春来,又调回东小楼,这回我被调到十三胡同“号子”,都是不认识的。
一个是未毕业的大学生,她的特点是:刷起牙来至少二十分钟,大家讨厌她挤在马桶边刷个不停,但她并不在乎。一个是农村公社的年轻人,年纪约有二十三四岁,身体强壮,长得还不错,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在“号子”里肯揽事做,大家对她印象满好。因得队长的宠爱,每天被叫去打扫圆厅的卫生。“号子”里人都羡慕她,每天能出去劳动,活动身体。同时也羡慕她的案情转轻了(一个犯人一旦被队长叫出去劳动,标志着案情转轻,这是老犯人偷偷地告诉我们的)。另外一人年约四五十岁,据说姓李,满脸横肉,笑对皮笑肉不笑的,两只眼睛总是东张西望,注意“号子”里每个人的言行。后来知道这人是管理员队长的“特派员”,专门监视犯人的动作言行,打小报告“立功赎罪”。
我们睡的位置,按规定秩序是:从进门左起,大学生、“特派员”、农村公社来的年轻人和我。有一天半夜,这年轻人突然把我的棉被揭开,死劲拖我到她的被窝里,口里叫喊着黄什么名字,两眼睁得老大瞪着我。我从睡梦里醒来,吓得我用力推她推不开。我趁其他两人上来拼命按住她时,便一步跳下床,急急敲门,叫:
“队长!队长!快来!快来!”丁队长来了,一面问什么事,一面急忙开铁门。见这年轻人赤身裸体站在板床左角冲着大家撒尿,大家按不住她。这里的女队长都经过训练的,丁队长踩上床板,飞步过去,用手铐“克嗒”一声把她锁上押走了。她走后,搞得我们拆洗衣被,忙了一阵。大家嘀咕说:“真倒霉,和这样的疯子睡在一起。”埋怨了半天。队长的“特派员”告诉我们:“她是北京郊区某公社的妇女干部,满聪明能干。群众对她印象不错,因为她和丈夫的父亲通奸,把婆婆杀死了,才抓来的。老董(指我)年老发白,她误以为是公公,她喊叫的名字就是公公的名字。花痴了。”大家恍然大悟。我低头沉思:原来每夜挨着我睡的,是一个现行杀人犯。唉!
花痴走后,换来一人,也是农村妇女,约四五十岁,瘦长身材,一双小脚,初看面貌还和蔼,但说话动作,确是妖气十足。我们经受了抓走的年轻花痴的折磨,对此女则暗里议论,队长的“特派员”又告诉我们:“这也是杀人犯,她有丈夫,子女各一,姘上一个年轻人,共谋把丈夫杀害了。”“号子”里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队长的奸细,因而,我和大学生俩老是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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