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_薛晓路【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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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视戏曲] 《孝子》作者:薛晓路【完结】

  第1部分

  2005年的春节前夕成为乔海洋的多事之秋。在马不停蹄辗转于医院与工地之间时,他经常有自己变成了陀螺的幻觉。这事儿那事儿一件紧跟着一件,像细致但犀利的皮鞭,抽得他连喘气工夫都没有。开着他的奥迪A6在路上,他有许多次手扶着方向盘,感到疲惫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冒出来,将他笼罩,让他想放开手中的一切,把身体摊开,就此无限、无限懈怠下去。

  37岁大约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沉重的时段,尽管客观地说,乔海洋的事业小有所成,这让他与许多活到了这个年纪还庸庸碌碌的男人相比有了不言自明的优越。17岁离开东北老家那个小城,他经过了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的厮杀,踩着别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到如今他生活的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毕业后干过公务员,为领导提过几年包又写了几年材料,日子虽说清贫但是却轻松简单。如果不是老家的负担大,乔海洋可能就这么一直散淡下去了。不过,他的家庭却没给他那样散淡生活的权利。

  东北,这曾经中国最辉煌的工业基地,如今却显得疲惫不堪。父母两人被单位买断了工龄,一下子什么劳保、医疗一点待遇也没有了,甚至工资也是隔好几个月才能发一回。父亲被查出糖尿病,心脏病,每天断不了的药。一对姐妹也是下岗的下岗,赋闲的赋闲,小弟乔海明用海洋的话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点也指不上,钱成了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 27岁的乔海洋不得不辞职下海,说实话他那会没一点远大的抱负,就是想挣钱让家里够花。

  十年的折腾,他的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拥有的施工企业虽然规模不大,可也在北京城里杀出了自己一块小小的地盘,在自给自足之外,是他为手下这百十口子人找到了饭吃,这让他切实感到生存的价值。同时,他也与那些腰包稍微膨胀一点儿,就立刻被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忽悠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同,他的家庭稳定而单纯。妻子谢言小他5岁,是电视台小有名气的编导。依然年轻漂亮还是次要的,她有自己独立的事业,这让她在每天忙碌的生活里拥有一种从充盈的自信中生发出来的、无可抗拒的魅力。他们在彼此眼中谁都无可替代。这是在无数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压折了腰的人看来可望不可即的完美生活,然而,不知怎么了,乔海洋仍然感受不到那种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并且发自肺腑的轻松。

  结婚好几年了,他和谢言一直没有要孩子。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打拼事业,生怕没法给孩子提供足够优裕安定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两个人都还年轻,想把精力留给自己再挥霍两年。可是拖着拖着,谢言也迈过了三十的坎儿,无可逃避地成为高龄产妇中的一员,他们这才决定将一个延续他们生命的小精灵带到人间。现在,谢言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乔海洋却偶尔还会迷惑,自己究竟是在何时懵懵懂懂地决心成为一个父亲。

  然而这并不是此刻他焦虑的关键原因。就在刚才送谢言去医院做产检的路上,公司的副总,也是他的铁哥们儿小蔡打来电话告诉他,因为没发工资,工人停工了,在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镇不住。

  听小蔡这么一说,乔海洋知道,情势是的确不太妙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待手下、乃至身边所有人都算厚道。不给工人发工资,并不是因为成心想赖账,而是真的拿不出来,春节眼看就要到了,上一个工程开发商还一直拖着不肯付工程款。没有工程款,他乔海洋到哪儿去觅钱填工人工资这笔大亏空呢?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心里不是不清楚,这开发商欠建筑商,建筑商再欠材料供应商和包工头,包工头又欠工人,屁打屁的圆圈债已成为业内惯例。能把钱在自己口袋里多焐一会儿,都会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好像那钱在口袋里就能自个儿生儿子。他咒骂这缺德的惯例,逼不得已的时候,却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今年形势格外吃紧。房地产业重新洗牌,资金、资源全都往资质好、实力又雄厚的大公司手里集中。那些牛哄烘的大企业,活儿多到得挑着接,像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只能捡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渣儿,而且还不见得能抢到。所以这么一来,开发商就更像爷爷了,什么时候见着都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在结工程款方面,这号人也愈发无赖起来,要么推三阻四拒不见面,要么干脆玩失踪。乔海洋回想起当初在酒桌上签合同时双方还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场景,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竟然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本来,今天早上他耗干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拿刀把胸脯子划开掏出里面红红白白的心给人看,才跟开发商老马约定了晚上吃饭。档次自然不能低,地方得选贵的,而且不能是一般的贵。生猛海鲜虽然在这年头都已经给吃得没什么稀罕了,也还要挨着点一圈撑起场面,不然显不出诚意。饭后兴许还得有节目,如果老马不着急拍屁股闪人,唱唱歌洗洗澡那都是必要的。现在怕只怕他扯不到正题就要耍太极脱身,不怕他没完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得虎子哪能不入虎穴?答应见面已经算是重大的阶段性胜利,当面锣对面鼓,他推三阻四起来也不那么便宜。那孙子,只要能让他高兴,肯大笔一挥开支票,这点投入比起来,算不得仨瓜俩枣的。乔海洋似乎能看到视线尽头有一缕影影绰绰的曙光,在拼命挣扎着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了,怎么在这个时候,反倒自家后院里着了火呢?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谢言提起过,不想让她操心,这也不是她操心就能迎刃而解的事。倒是她问起过几次。每次提及,他都拿起浑身的劲儿扮作无比轻松地告诉她,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他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以免哪儿漏出一丝微妙的风声暴露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能不能真的让谢言相信,他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小蔡的这通电话,把他苦心经营的善意假相全毁了。危机当头,乔海洋不得不把真实情况的严重程度对妻子做部分透露。尽管非常不放心,他最终还是在谢言的执意要求下同意她自己开车去医院。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看着妻子摇摇摆摆如同企鹅一样笨拙的身躯痛苦地塞进驾驶室,大肚子几乎要顶到方向盘。他为她关上车门,目送着车屁股在五彩缤纷的车流里最终隐去,才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掉头向来的方向开回去。可是他的心留了一半牢牢系在谢言,还有她饱胀如一轮几欲喷薄而出的朝阳的肚子上。

  谢言以为自己在女人中算是足够坚强的,直到听到从吴大夫口中冒出的“妊高症,可能需要住院”几个字,她才知道一直以来都高估了自己。想起临来前自己那个同样是医生的妈十分钟之内的三个电话,她突然觉得,要是那些唠唠叨叨这会儿能在耳边响起,该有多么好。现在,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这个结果,而自己的两手,甚至已虚脱得连托起这个结果的力气都没有。

  诊室里的暖气很足,然而谢言觉得一股透骨的冷气从脚底升上来,心脏几乎被冻得无法跳动。拨乔海洋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却始终没人回应。她不断重拨,反复失望。海洋海洋,她在心里急切地念叨着,希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下一秒就会响起来,像只温暖的大手托住她快速下坠的心。然而,没有。再次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请您稍候再拨”的时候,她几乎绝望了。

  挂断电话,谢言只能把无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等她答复的吴大夫。这是个五十挂零的中年女人,有着女人到该发福的年龄自然而适度的臃肿,当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每一条皱纹和染过的头发根部依稀可见的白,都让谢言情不自禁想把所有的慌乱都托付给她。

  吴大夫告诉谢言,妊高症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在孕晚期,最严重的情况是先兆子痫,如果那样就需要马上手术。看着谢言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又心下不忍,宽慰谢言道:“你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别紧张。家属来了吧,让他赶快办一下住院手续,你现在就去做个胎心监护,我看看情况。”

  谢言接过吴大夫递来的检查单,转身想出门,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动困难。

  谢言拨打乔海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团团包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耳朵的呼喊和叫骂让他几近失聪。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声带所能制造的噪音并不亚于庞大的机械。

  他和小蔡两人喊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冒了烟,也只不过让旁边两个一直一声不吭的工头看够了笑话。乔海洋使尽了浑身解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愣是硬着头皮承诺春节前先发3个月的工资,才让工人心满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乔海洋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赶到医院,看到谢言靠坐在监护室里的椅子上,身上连着胎心监护的仪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让他切实感到心一下子抽紧的痛楚。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似乎谢言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剪着短发,笑起来脆得像根小黄瓜一样的大眼睛姑娘,一点也没有变老。他一直希望,并且以为她会永远年轻单纯并幸福下去,所有琐碎烦心的事,都离她远远的。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厢情愿得如同他以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护她一样。

  京城好医院的病房床位,向来就如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似乎全国人民将对于首都和天安门的热情向往也匀出了一部分给京城的医院与医生。可乔海洋没想到连产房也会爆满,他只好接受吴大夫的建议,让谢言先在急诊观察室凑合一晚,第二天再看医院是否能挤一个床位出来。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观察室里,已经住了三个和谢言一样大腹便便的孕妇,再加上两个陪床的家属,已经基本上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谢言只能先住在仅剩的一张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啸的北风在大块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张透过窗缝一丝丝往里溜,那张床靠窗下的位置,凉得触手如冰,谢言实际上能躺的地方只占半边床。

  得知谢言检查出妊高症后匆匆赶来的谢言母亲许萍,对宝贝独生女儿竟然受到如此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不满有一部分是针对女婿的。在她人虽未亲到却用电话不断追踪女儿产检的各项即时动态时,女儿竟然告诉她,工地上出了点状况,乔海洋赶去处理了,并没有陪在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状况,能比老婆孩子的安危更严重呢?尤其是谢言还被检出了妊高症!这怎么能叫她不生气呢?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乔海洋掏出手机,漫不经意地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妹夫范磊一听就有点着三不着两的声音。乔海洋兄弟姐妹四个,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国读书外,其他的都还在东北。大姐在京剧团还是个红角儿时,甘愿牺牲事业嫁了个小科员,谁知姐夫近些年三升两升地也成了局长,虽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级别来说不过是科级,可也算有了点平步青云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数妹妹一家了,夫妻俩都是普通工人,不久前还双双下岗。妹夫在姐夫帮助下进了姐夫当局长的技术监督局做保安,妹妹至今还没着没落。却也正因如此,他们富余时间相对就多得多,父母在那边,多承他们两口子照应。所以,虽然这妹夫没什么出息,性格也有点犯楞,海洋倒一贯待他们很好。

  范磊在电话里问谢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着冲谢言眨眨眼,回答着:“还一个月才生呢,不过今儿住院了。没事,你们都还好吧。老爷子最近身体还行?……那就好,你在哪儿呢……”话音没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海洋看看手机,与谢言对视一眼,都觉得范磊忒逗。谢言笑道:“你那宝贝妹夫的没头没脑,也只有你们家水灵脾气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为沉思状,然后颇为认真地摇摇头:“你不会的,你至少得把他剁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里我就是母夜叉啊……”谢言正调笑地还嘴,护士进来为她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电话再次响了。海洋瞧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这人,话老说半截,电话还分两次打,估计他刚琢磨过来,想问候你呢。”他笑着冲谢言晃晃手机,随手接起来。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脸上,谢言很担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渐渐变成铁灰,越来越难看:“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家里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妈不成了?”

  车在三环路上飞驰,难得这会儿路上如此通畅,发动机跑出了怒吼的感觉,可对乔海洋此刻争分夺秒的心情来说,这速度仍然只是差强人意而已。他已经遣小蔡去替他买晚上十点二十回老家大仓的火车票,这样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在走之前跟狗日的马自立吃那顿意义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赶回家为谢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东西,途中还在家附近的一家婴儿用品店置办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来临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装备。除了收拾东西,他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把前些日子在宜家买的小婴儿床组装好,以便一个月后他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降生后,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颜六色的美梦。——儿子,当然,他如此希望,作为长子,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这张小床上会是什么样。他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谢言多一点?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二十的时候,乔海洋终于冲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车的月台。广播中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开往大连的271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最近的车门前,列车员刚好要收梯子了。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闭目养会儿神,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所有烦心的事,还是引诱着他的思考不断去追逐它们。

  晚上吃饭并不如预想的成功。尽管是自己做东,然而老马带来的人分明是摆出了鸿门宴的架势。来的人里一个是城建集团的老总,另一个是区法院的法官,这是明着敲打乔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马这边也有人,总之不会让他得了便宜。乔海洋心里对他的用意像明镜一样清楚,却也不好表示什么不满,依然拱手作揖一团和气,唯独在小蔡按约定的方法把他从麻将桌旁替下并交火车票给他时,特别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们客气,该赢就赢。”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对付老马这种人,一味忍让显然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所谓与天地人斗均其乐无穷,在事业、妻子和母亲同时遭遇生活作弄的这天,乔海洋突然生发起无穷的斗志。

  苍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冻得发了脆,泛出一层凛冽的白光。乔海洋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半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杂着来苏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浊气体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里,他看见了一动不动躺着、毫无知觉的母亲,身上盖着医院脏兮兮的白色被子,一只手和一只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插着针头。床两头的架子上各挂着一瓶液体,冷冰冰地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妹妹水灵大约是太困了,上身伏在母亲的脚头,安静地打着盹。

  “妈……”海洋轻声叫道。

  水灵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海洋赶紧起身,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好像已经让她不堪重负的担忧和劳累终于在看到哥哥的时刻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轻轻接过。

  “已经一天一夜了,”水灵伤心地说,“一直是这样。医生说先保守治疗。”

  海洋点点头,给母亲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母亲的脸。昏迷中的母亲神态安详,唯有鼻翼两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纹路,能让人看得出她在醒着的时候是个坚强能干、说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心目中能够为全家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也有这么柔弱无助的时候。

  水灵告诉海洋,范磊在家给儿子小水和父亲做饭,一会儿过来,大姐水兰头天夜里来过,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开会,水兰要在家给他收拾好行李再来。而沈致公据说忙着陪省里干部视察,自打母亲住院一眼也没来看过。

  海洋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大姐夫自从当了局长,别的还没怎么样,架子倒先端起来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一个科级干部就敢威风八面,到北京看看,处长都得拿簸箕撮,科长拿笤帚扫都扫不过来。自个儿老岳母病成这样,不说让他在床边端屎端尿,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未免太过分了。

  从那位年轻医生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介绍中,乔海洋听出母亲的状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母亲这次脑内出血的量虽然不大,但身体自己吸收需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血块必然压迫大脑,并且引起周围脑组织的肿胀。

  “醒过来应该没问题,但瘫痪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至于是否能恢复意识以及身体技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张医生以这样的判断为病情介绍作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护理,要定时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证不要得褥疮,也不致肌肉萎缩。”

  让海洋想不到的是,张医生所说的这些事都要由家属来做。医院条件差,陪护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满足不了需要。而条件好一点能方便家属陪护的病房是为领导准备的,母亲平头老百姓一个,就算有钱,也没资格住进去。

  海洋窝着一肚子火回到简陋的普通病房,发现大姐水兰已经站在母亲床边,正跟水灵说着什么。和水灵憔悴疲惫的样子不同,她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甚至化了点淡妆,俨然有几分官太太气质,想来已经把姐夫送走了。

  水兰看见海洋,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但海洋的不悦挂在脸上,回起话来也并没好声气:“姐夫出差了?”

  “啊,刚走。”水兰看出海洋情绪不对,也大致猜出了弟弟为什么不高兴,心里涌起一丝歉疚,“他最近忙,省里领导来视察,他得陪着。”

  “不过就是出个差,他又不是3岁孩子,自己不会收拾东西,还得你伺候!”海洋一句话闸不住,怨气就滔滔不绝地一泄而出:“忙就一趟医院来不了?怎么说他当这家的女婿也20年了!老太太住这么个破病房,他心里就过意得去!”

  水兰被说得神色尴尬,但默不作声。水灵在旁边急打圆场:“哥,你干吗呀!姐,你甭理他!他也是看着妈这样心里着急,就找人撒邪火。哥,医生怎么说?”

  海洋吁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冲姐姐发这通火说不过去,怨愤没个着落,又数落起医生来:“屁大点个人,连胡子还没长齐呢,能说什么!他说老太太还得这么昏着,让家属得注意护理,说好了,估计老太太也得瘫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被拧断了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每个人都把它的分量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全沉默下来。半晌,海洋开口道:“要不,把妈接北京去吧,起码治疗水平能高一些。”但是这个建议马上被水兰否定了:“我们院张副院长前年脑溢血,不放心这边医院,用车送到了大连。结果到那边就不行了。那边医生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长途运送和过多搬动,会加重出血。我觉着给妈换个好一点的病房,还是在这边治疗比较保险。就是真去北京,也得等妈情况稳定下来再说。”她沉吟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掏出手机,对弟弟妹妹说:“要不我给致公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水兰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致公正陪着省里来的领导视察工作。所谓视察,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其实不过走走形式。大冷的天,领导屈尊到这么个小地方,自然不是受冻来了,关键是视察基层同志的接待工作,能不能尽心尽意让领导吃好玩好,算是让领导在百忙之中休个小假,基层同志的工作能力如何,自然能从中得到充分体现。

  然而妻子频繁来电几乎破坏了他的全盘打算。领导坐在车里刚视察完他展示的工作成绩,正意气风发地发表着鸿篇大论,不识时务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将领导的指示切成两截。他尴尬地接起电话,原来是为了老岳母转病房的事。他心下更是不愉,当着领导又不好发作,只得含混应答,什么“不能搞特殊化”之类的官腔全用上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回答与其是给老婆听,不如说是给领导听。给领导留下没眼力见儿的恶感已是难免的了,不如把握机会做做清廉秀,也未尝不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妙计。

  思量来去,他还是瞅准车加油的空,跑到加油站外头给老岳母所在的二医院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起来两个人是平级的,平素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仅仅是上次二医院安装电梯需要技监局检测批准,才有过一面之缘。对于电话能否奏效,他只有五成把握。孙院长倒是个痛快人,一听清了他是谁,就满口应承尽量安排。这不禁让沈致公感到一丝得意,有时候,权力这玩意儿不管大小,只要有,就是好东西。

  被沈致公哼哼哈哈几句就挂断电话气个半死的水兰在病房里望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筹莫展。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被当局长的老公晾得下不来台,水兰觉得颜面尽失。如今的局长夫人,是受人艳羡和抬举的主儿。包括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她也得是体面人。可有了今天这么一遭,谁知道弟弟妹妹心里得怎么嘀咕自己呢?

  这时,张医生陪着一位穿着白大褂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和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张医生向水灵几个人介绍:“这是我们孙院长,这是我们脑外科的杨主任。”

  孙院长说话简练又客气,三言两语先把老太太换病房的事给解决了,又特意叮嘱那位杨主任再给仔细看看老太太的CT片子。末了,冲着姊妹几个说:“技监局沈局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他岳母,怪我们照顾不周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能帮忙的我绝对没有二话。”

  大家听了这句都有点惊讶,水兰惊讶最甚。不过她马上就压住了打心底里涌起来的满足,佯装嗔怒地对妹妹数落沈致公:“哼,他办完了也不说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弄得我们还措手不及。”

  高干病房的确不枉“高干”定位,光是空间上就显示着优越和大方。陈设虽不复杂,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还有独立卫生间。病床边上有单设的陪护椅,坐卧两便。四周墙壁被刷得雪白,连同病床上的被褥枕头一样一尘不染。

  母亲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各种监控仪器各司其职,吸氧机也正常工作。杨主任重新给老太太细心检查了一番,仍然建议保守治疗,并叮嘱海洋他们多为老太太按摩、活动关节。

  杨主任前脚刚走,范磊就搀着乔家老爷子乔战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老爷子又想走快,腿脚又不利落,一脸焦急仓皇,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砍掉。

  看见二儿子也在,乔战勇原本就焦急的火烧火燎的心更被浇上了一壶油。要是情况稳定,海洋不至于大老远的从北京赶过来。他只觉得,老伴八成是不行了。磕磕碰碰地扑到床边,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

  “哎呀爸,您看您这是干什么?”水兰赶紧扶老爷子在床边坐下,宽慰他道,“妈没您想得那么严重,医生说昏迷是正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醒过来。”

  老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差小四了。我就担心你妈要是突然……那就见不着了。”

  “不会的爸,”水兰握住老爷子的手:“您跟我妈都还没看见小四结婚,能放心走吗?走,能闭眼吗?”

  范磊替下将近一日一夜没合一眼的海洋,让海洋跟老爷子一道从医院回了家。扶着老爷子远远望见自家院墙上骑着的一抹残阳,海洋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乔家老两口还住的是几十年前盖的老平房,环绕几间屋,用红砖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建得太早,院子连厕所都没有,后来就倚着院门口的墙,又搭了个露天的简易小厕所,人站在里面,外头人来人往的全能看到。海洋做生意手头活便之后,提了好几次想给父母买套像样的单元房,可都被母亲拒绝了。她不愿被关进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楼里。“你想想,就你爸那胳膊腿,要是住楼房,见天上上下下的我能受得了吗?可别给我出幺蛾子了!”母亲既然不同意,父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老两口就一年一年的,在这愈来愈显颓败的旧平房里衰老下去。

  伺候父亲吃了药,海洋拉把椅子,在父亲的躺椅前坐下。沉吟片刻,海洋道:“不是我不让小四回来。现在小四在美国是‘黑’着,要是回了国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爷子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人家正经‘海龟’回来都没工作,他一个在美国瞎混的回来能干吗?不是我提,当初您和我妈让我管小四,我给他找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不下去。没办法我这才花30多万送他出去。虽说他现在在美国是打黑工,可大小也买了辆车,也租着不错的房子,估计挣钱还行,说不定哪天美国大赦,还能混着个绿卡。就算最后他还得回来,起码也得再挣些钱再说呀。要不他回来还靠我管着不成?”

  父亲无话,半晌后叹了口气:“我心里有数,小四的那些麻烦事多亏你给他张罗了。是我和你妈没本事,从小就把他惯坏了。”

  “也不是这么说……”海洋看着老父亲灰白的头发,心里不忍。

  “我听水灵说,谢言住院了?”

  海洋这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整整一天没给谢言打电话了。他赶紧掏出手机拨谢言的号码,可接通的长音“嘟嘟”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谢言也出了什么问题?他恨不得能像无线电波一样立刻飞回北京。他决定就照父亲说的,母亲一醒,就赶紧回去,无论如何,他要陪着谢言等孩子降临。

  母亲病情的突然恶化是在凌晨时分。那时候海洋已经联系上谢言,知道她没接电话是去跟病房管理员吵架了。腾出来的病房床位被管理员一个同学的老婆走后门加塞占去了,谢言气不过,又担心新来的一个得了流感的孕妇传染自己,一气之下收拾东西回了父母家。海洋打了一圈电话,千方百计托关系找熟人,说好了第二天一定给谢言安排出病房床位,又担心自己跑这么一趟又被老马那王八蛋钻了空子,不兑现一周内给钱的承诺,思前想后,刚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就接到了水兰打来的电话。

  “妈突然情况就不好了,大夫正在抢救,可能不成了……”水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赶快过来吧!”

  海洋和父亲一起赶到医院,得知母亲脑内又有血管破裂,颅内压太高,需要马上作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手术也存在50%的死亡率。作,还是不作?杨主任拿着手术书,默默地等待乔家一家人做决定。

  “作。”海洋沉默半晌,果断地说,“手术起码还有50%的希望,你们说呢?”

  水灵和水兰满眼泪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搭腔。

  范磊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同意海洋的。”

  海洋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父亲,轻轻叫着:“爸?”

  乔战勇看看团团围住他的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抢救室的方向,儿女们焦灼又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终于,老爷子轻轻点了点头,但已经满眼泪水。

  手术室的红灯从亮起开始就让乔家人觉得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似的。每一秒钟都被拉成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在深夜死寂的走廊里,那一盏红灯成了母亲从生死线上重回人间的唯一一点指路的光亮。老爷子呆坐在冰凉坚硬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连海洋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水都浑然不觉。海洋为父亲打了水后,在水兰的身边坐下来,茫然地咔咔掰着手指关节。然后,手机响了,岳母许萍在那头几乎要哭出来:“海洋啊,我们在医院……”

  海洋腾地站了起来。

  许萍在电话里告诉他,谢言夜里4点多羊水破了,血压也不好,送到医院后大夫说婴儿可能被脐带绕颈,要立即剖腹产手术。“医生问如果有危险,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言言虽说是我女儿,可她也是你媳妇,所以我怎么也要问你一下……”岳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海洋在电话这头也是泪流满面。

  “保大人,当然保大人!我,我,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要,但是一定要保住谢言。一定要保住!”海洋像困兽一样嘶吼着一拳打在医院的墙上,父亲和姐妹几个都惊呆了。

  虽然家里人都要自己快赶回去,自个儿也是归心似箭,但是就算立刻走,到北京也是晚上了,况且妈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海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柄大锯呲啦呲啦地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他喘不过气。

  “范磊啊,”乔战勇看着儿子打完电话,突然开口叫三女婿过来:“你马上去给你哥买回北京的票,老二得赶回去。”范磊答应着,快步往外走。

  “哥,你放心,嫂子肯定没事的。”水灵走到哥哥身边,握住他的手。海洋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灵觉得自己握住的像是一块冰。

  海洋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心乱如麻。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给小蔡打电话问情况。他眼睛紧盯着这边的手术室门,耳朵里听着小蔡给他汇报千里之外那个手术室的动静,两边同样的无声无息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突然,手术室门被轻轻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作完手术昏迷的老太太出来,急急往重症监护室那边走。走廊里的水兰、水灵和老爷子全都扑了上去,“老太太”、“妈”七嘴八舌地叫着。可老太太除了头上密密匝匝地缠着厚厚的纱布外,跟进手术室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海洋迎着跟在担架车后面走出的杨主任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啊杨主任?”杨主任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摘下口罩,微微朝海洋笑了笑说:“手术情况还基本顺利,出血都已经控制住了。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跟你们保证什么,以后的几天是监护重点,随时可能会有反复,所以你们家属也要作好准备。”

  海洋听着,不知道心里该是喜还是愁。他走到ICU重症监护室外,一家人都聚在玻璃那儿,从那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已经被安顿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又重新接好。老太太就像一棵浑身到处伸出枝丫的树,静静地躺着,隔这么远,连生命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水兰让弟弟妹妹和父亲都回家休息,可谁都不愿走。于是一家人都守着监护室里的老太太,盼望她能尽快醒来。海洋又给小蔡打了三个电话。打第三个电话时,谢言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

  小蔡还未开口,这边手术室的灯也灭了,他激动地大叫:“完了,完了!”

  海洋浑身惊起一身冷汗:“什么完了?小蔡你可别吓我!”

  “手术完了海洋,”小蔡一边说一边跟着谢楚德和许萍往手术室门口跑,“你等会儿,我一会儿给你拨过去。”

  海洋连声急喊:“别挂,别挂!小蔡,求你别挂,让我听着!”

  杂沓的脚步声和“怎么样,护士”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海洋把话筒贴紧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小蔡说,好像有孩子哭。他紧张而又兴奋地连连追问,可小蔡根本顾不上回答。

  终于,他听到岳父母叫“言言”的声音,只有关切,并不张皇。他没听到谢言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没有大碍了,心上的大石头骤然被卸下一大半,可孩子呢?

  正忐忑着,谢言虚弱但是平静的“喂”在他耳边响起,他急忙叫着谢言的名字作为回应,仿佛怕不够大声就会失去她。

  “是个小丫头。”谢言轻声告诉他。

  海洋喜极而泣,连连点头:“丫头好,丫头好。我喜欢女孩。”

  “那等你回来再起名字吧。”

  “哎,好,言言,你受委屈了。”海洋想象着妻子这会儿苍白疲惫的样子,还有女儿不知像他还是像妻子的小脸,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不委屈。”谢言听着丈夫的抚慰,看看怀里有着皱皱巴巴粉红色脸的小女儿,由衷地感到骄傲:“为了她,一点儿也不委屈。”

  从来都只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乔海洋还真赶上了“福”的双至。在谢言千辛万苦把小丫头平安带到人世之后,第二天,一个掺了水分的奇迹也把乔家老太太从漫长的昏迷中唤醒。除了一手缔造这个奇迹的谢言之外,守候在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不明就里,以为从前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得见的传奇故事确实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老太太是被婴儿的哭声叫醒的。杨主任曾经交待乔家人,要尽量多跟老太太说话,多叫叫她,以帮助她尽快醒来。水灵于是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一个主意:让老太太听听她小孙女的哭声。海洋作为长子却一直没孩子是老太太长久的心病,现在总算抱上孙子了,这消息对老太太来说不啻是个大刺激,让她听听孩子哭,说不定能管用。

  拨通了谢言的电话,乔海洋这才得知,孩子一出生就被送进了育婴室的保温箱,连谢言都没有机会多抱她一会儿。谢言的解释是合情合理的,她说这是因为孩子早产体质弱,医院对早产儿一般都要放保温箱观察几天,而且自己现在奶还没有下来,也得靠护士照料着给孩子喂奶粉。然而海洋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疙瘩稍微松一些,他甚至问了谢言一个很混的问题,她们家里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气得谢言差点把电话挂了。女儿落地让他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从这个小生命降生开始,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要牢牢系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丁点好与不好,在父母这儿都会带来被放大千万倍的焦虑或喜悦。这一团乱麻一样悠久而纷繁的纠缠,父母既不得解脱,也不想解脱,真正是痛,并快乐着。

  现在水灵提出的建议,使他不得不将孩子的情况如实告诉家人,孩子要在保温箱里观察到条件合适才能被允许抱出来。他和谢言的结晶仍然在保温箱里,谢言作为母亲也只能在育婴室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远远望她一会儿。听了海洋转述的小姑子的想法,谢言犹豫了一下,答应帮海洋想办法。

  谢言的办法就是,求助同屋的另一位产妇,让她的孩子哭给千里之外素昧平生的老太太听。

  这个健康宝贝儿洪亮的哭声善良地欺骗了电话这头的所有人,尤其是海洋。他的耳朵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搜集并储存着音调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忘了这哭声本来是应该送给母亲的。水兰和水灵也为小侄女听起来底气十足的哭声欣喜不已,认为北京的医生也是为了多收钱昧着良心瞎糊弄人。等孩子哭得都有些声嘶力竭了,海洋才想起把电话举到沉沉昏迷的母亲耳边,满怀期待地看着母亲脸上每一道凝固的皱纹,仿佛在嘹亮哭声的激发下,下一秒,这些凝固的皱纹就会柔软起来,构成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约真是“孙女”的哭声起的作用,很快,老太太的心、脑监护仪器上都出现了大幅波动。没过多久,老太太像从长达数百年的灵魂出窍状态中回过神来,艰难但真实地睁开了眼睛,迷惑茫然地看着身周一张张惊喜交集的脸。

  水灵先是红了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乔家的厨房自打老太太犯病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人都为老太太的苏醒而欢天喜地,也有了心情正正经经地张罗一顿饭菜。水灵和范磊两口子又是炒菜又是炖汤,忙活了老半天,装了好几个保温筒和保温饭盒。水灵搀着老爷子,范磊和海洋把饭菜拎着,还为老太太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打成个小包袱,一起来到医院。但大家的喜悦马上就被一个问题冲淡了——老太太不认识人了。

  据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脑细胞恢复要个过程,家属要多跟老太太说话,多给她讲讲过去的事什么的,有助于她恢复记忆。一家人于是围在老太太床前,开始帮老太太寻找记忆的回顾之旅。

  乔战勇是最先开口的,跟老伴刘英一同走过的这风风雨雨四十年让他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从哪儿回忆起。无论随手撷取哪个片断,对他来说都是丰富的,独特的,但他记得,老伴会记得吗?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初次跟老伴正式见面的经历,他相信那对老伴而言是永远都会刻骨铭心的。

  “老太婆,”乔战勇在老伴床边坐下,看着她混沌如蒙童一样的眼睛,亲切地叫着,“你不是总说自己记性最好吗,你怎么连人都不认识了,要是这样,回头我跟楚先生他们几个说起来,人家可要笑话你了。”老太太表情漠然依旧,并无反应。老爷子接着说:“你真不认识我啦,你仔细看看我,我可是那个骗子啊……”

  听了这话,老太太死命地盯住他的脸,眼睛里像有一层雾气在慢慢散去,目光渐渐变得明白起来。半晌,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的词:“乔连长,不,乔班长……”

  儿女们在旁边激动地看着,水兰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妈说得对!”

  “这个,”乔战勇指着水兰给老伴介绍:“这是老大,65年7月生的,在剧团唱戏,想起来了吗?”

  老太太茫然看水兰,水兰起个身架,做了几个动作,又唱了两句京戏。老太太终于再次声音含糊地说:“水兰……”

  老爷子很为自己这个方式奏效感到得意,继续指海洋:“这是老二,67年7月生的,属羊,从小就特别淘,你老说他上辈子是狼变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海洋期待地看着母亲的嘴,希望能听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半天也没声音。

  老爷子并不泄气,继续指水灵:“这是老三,69年7月生的,咱们家就属她性子最好,你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想起来了吗?”

  水灵把身子扑到老太太面前,给母亲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看看我,妈,我是水灵啊!”然而跟海洋一样,老太太也认不出水灵来。水灵回头看看哥哥,又看看父亲,难过地起身。

  老爷子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老四海明在美国自由女神像前的留影:“这个,这个你该认识吧?老四,现在在美国,咱家老小……”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挤出两个字:“海明”。

  “对,没错!”老爷子刚兴奋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妥。老太太只认出了老大和老小,无疑让老二和老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抬头去看海洋和水灵,果然,两人站在当地,表情都很窘,像是手脚都没合适的地方放了。

  老太太的病在渐渐恢复,人倒是都能认出来了,可家里人照顾起来一点没觉得比她昏迷时省心。老太太一辈子好强,现在让人伺候着似乎觉得自己寒碜,更加不愿承认自己刚醒那会儿有认不出人来的狼狈时候。范磊给她削了个苹果喂到嘴边,可她竟然张不开嘴来咬,一气之下,把苹果也扔了,又把病床边上能够得着的东西全给丢了出去。

  这只是老太太折腾的开始。看她慢慢明白过来了,海洋他们就把谢言生了的消息告诉了她。老太太开始挺乐呵,还记得自己听见了孩子哭,可一听说谢言生的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孙子,而是个丫头,脸色马上阴沉起来。水灵安慰母亲说,小丫头特漂亮。没想到老太太撂下一句话:“儿子随妈,丫头随爹。我就不信她随海洋能长出什么好来!”然后就转个身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人,不再理睬大家,子女几个只有无奈苦笑。

  看母亲的身体状况日益稳定,海洋的心基本上被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占满了,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去看看,连收拾东西时都有些心慌意乱。

  乔战勇看儿子在房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搜罗自己的东西,不禁微笑了。他很能体会此刻儿子的心情。当年,他得知自己作了爸爸之后的第一个探亲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如此百感交集,夜不成寐。

  他把老伴生病之前就为孩子准备好的小被褥和小衣服打成一个大包裹交给儿子,又给了儿子一个红包。海洋推辞,却推辞不掉。

  “拿着,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老爷子把红包硬塞进儿子手里,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拿出来,这才接着说:“回去替我们给谢言她爸妈带个好,就说对不住他们了,老太太不能过去给伺候月子了。还有个事,海洋,你这回回去就在北京过年吧,别回来了。”

  海洋拿着红包,不解地望着父亲。

  “我们这个岁数,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你看你妈现在这样,估计以后床前离不开人。你们在北京,你和媳妇又都忙,所以我觉着还是指望你姐你妹现实。”

  海洋听着父亲的话,嗫嚅着想说什么,被老爷子微微摇头示意着给堵回去了。老爷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闺女嫁出去了就算人家的了,养老送终这种事要归儿子媳妇管,但是婆媳终归难相处,实际情况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知道谢言明理,你们有孝顺你妈这份心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你要是听我的话,就别回来,你那边工作忙,孩子又小,这边好歹你姐姐妹妹四口人呢。”

  海洋思忖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我再看吧爸。”

  海洋很快就回来了,谢言心里挺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孩子身体见好,医生说以后每天可以有一个小时离开保温箱。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小时,但她终于能够每天都抱抱亲亲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手给她喂奶。孩子很乖,温顺地由着这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应该称为“妈妈”的奇怪大人摸她的小脚,捏她的小屁股,亲她的全身。在妈妈告诉她,过几天就带她回家,家里有专门给她准备的小床还有好多玩具时,她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看见她笑,谢言和许萍都忍不住掉下泪来。谢言突然想起,应该给海洋和他的家人分享一下这种快乐,于是拨通了海洋的电话。海洋在电话这一头激动得快要把手机攥碎了,连声叫丫头,让她哭一声给爸爸听,谢言也不断敦促怀里的小宝贝要她和爸爸打招呼,可小姑娘很沉得住气,似乎在报复爸爸没有亲自迎接她出生,无论两边怎么着急,都一声不吭。最后还是许萍想出了办法,用奶瓶喂孩子喝了两口奶之后忽然把奶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这下孩子终于号啕大哭。谢言忍着心疼,要海洋赶快把电话递给老太太听。乔家一家人都以老太太为中心围成一圈,凝神谛听着这个家庭新成员的发言,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期待和高兴。

  乔家爷爷奶奶姑姑们听个没够,许萍能理解,可也心疼小外孙女。她刚出了保温箱,身子骨还弱,声嘶力竭地像是要把自己哭昏过去,谁看了也不忍心。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女儿说:“听听就行了吧,言言,别让孩子哭太久了。”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刘英老太太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谢言等孩子又哭了几声,这才把奶嘴塞回到孩子嘴里,孩子顿时不哭了,又开始用力吸吮。谢言拿过电话,愉快地向婆婆问好,问她有没有听到孙女哭,却被婆婆一个冷钉子碰了回来:“听见了,我还没聋。”

  听出婆婆话音不对,谢言也没往心里去,又问候她的身体,刘英却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调。谢言觉得纳闷,只好讪讪地说:“您安心养病吧妈,等您身体好了,我还得劳烦您带小孙女出去玩呢。”没想到这句话戳到了老太太的痛处,引出了滔滔不绝的抱怨,说谢言他们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当初要是听自己的,现在有个孩子在眼前跑来跑去的,自己有个事情惦记,也不至于得上这个病。

  谢言越听心里越不是味儿,又不好意思把电话扔了不听,而另一头的海洋为母亲举着电话,也是尴尬不已。还好乔战勇也听不下去了,把电话抢了过来,安慰了谢言几句,这才没让老太太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乔战勇曾经不止一次又爱又恨地说老伴刘英这辈子就是“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亏都吃在嘴上了。这个评价,乔家的儿女也都同意。要说刘英绝对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也从来没少为别人操心,可就是说起话来不中听,结果往往费了力还不落好。先把儿媳亲家得罪一遍,她支使水灵去找城西的楚先生要个催奶的方子。“谢言早生了一个多月,肯定没奶。我记得你姐当初生小林没奶,我就从楚先生那求过一副方子,你姐吃了挺管用的。你赶紧过去一趟,请楚先生配几付药给你哥带回去。”

  老太太虽故作平淡,可海洋听出了里面对儿媳妇和小孙女的惦念。母亲的自相矛盾让他头疼又无奈,只有苦笑。

  带着楚先生配的中药还有家里人为谢言和小宝宝准备的大包小裹,海洋像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肩扛大包袱,手拎手提袋,风尘仆仆地推开了谢言所在病房的门。

  第一次将女儿抱进怀里,乔海洋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完整了。在她还没有来临时,他无数次担心自己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去承托这个生命,甚至觉得她的到来会打乱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步调。可现在看着襁褓里好奇地回望着他的女儿,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心辐射到身体各个角落,他发誓,就算牺牲一切,也要呵护这个小生命的平安、周全与幸福。

  看到海洋的眼角沁出泪花,谢言轻轻把头偎在丈夫的肩上,手去摸孩子的脸:“宝贝儿,这是爸爸,你仔细看看,可记住了啊。”

  从天而降的阳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一家三口在金黄的光线中仿佛成了个凝成一体的雕像,轮廓上晕着淡淡的光。

  同妻子和女儿心无杂念相守的幸福时刻终究是短暂的,很快,海洋就又要面对公司繁杂而令人头痛的大小事务。虽然对马自立不肯痛痛快快付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当海洋拨他手机听到关机,再打到公司秘书又说马总出差去了外地时,海洋才意识到问题比他原来想象的更为棘手。春节还有几天就到了,马自立那种无耻之徒可以弃信义于不顾一走了之,自己答应工人要兑现的工资却必须予以解决。可是,钱从哪儿来呢?

  跟小蔡巡视完工地并嘱咐小蔡三十和初一给民工们放假,海洋特意去买了个洋参煲老鸡带到医院给谢言。看着妻子低着头轻轻吹汤匙里的汤,神情专注单纯得像个孩子,海洋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言言,我想明天把股票都出了,你说行吗?”

  谢言像骤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样“咣”的一声把汤匙扔进碗里,猛地抬头叫道:“你疯了!当然不行!”海洋看妻子反应如此剧烈,便不再说什么。谢言放下碗,摸摸海洋的头:“你没发烧吧!这一年咱们股票亏了有40%,你现在出就等于割肉,亏的钱就彻底打水漂了!”

  海洋嗫嚅着动了动嘴唇,谢言从口型上看出他想说“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海洋:“咱们又不等钱用,不是说好了股票里的钱就先做长线,大不了以后留给闺女当遗产么?”

  “可现在我等钱用啊……”海洋难以正视妻子的眼睛,这句话说得好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谢言注视着丈夫,半晌,明白过来:“那个姓马的还是……”

  看海洋无奈点头,谢言也体会到他的苦衷。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你需要多少?”

  第二天是节前股票最后一天开市,海洋一大早就赶到了交易所。他和谢言商量好,家里先凑出一百万来填窟窿,加上公司帐上这几天能到的200多万,年前给工人们发下去。为凑这一百万,家里存折上的60万现金和1万美金只给谢言留下了10万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全数转到公司帐户,还不够的就拿股票卖了补足。

  家里买的几支股票都被套牢很久了,更不能指望短期内有反弹的可能。海洋在证交所大厅里的自助式电脑旁来回翻看几支股票的K线图,半晌,终于选定了一支,以6.84的价格将5万股全部出清。把凑到的所有钱转入公司帐户后,海洋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危险边缘了。

  乔家老太太刘英这几天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也慢慢回来了。送到嘴边眼见着老太太被调养得气色一天比一天健旺,很快,她就厌倦了天天对着病房里的白墙。这天中午,非让水兰推她到医院的中心花园里晒晒太阳。

  中心花园里坐了几个老病友,老头老太太们在病房里寂寞得狠了,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而主题无非就是儿女和自己的身体。

  “不是我说,人老了得这病,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别人伺候,自己受罪不说,还遭人烦!子女孝顺还好,不孝顺把你往床上一搁,管口吃的就行了,我那个病房12床一老太太,得褥疮背上烂那么大一个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冲老病友们边说边比划出足有一个海碗碗口那么大的地方,唏嘘道:“哎呀,受罪受大了。”

  这一番话让老太太听得神情黯然。活动腿脚的老太太忙批评老头:“老齐,你别尽说那些倒霉的,那是她命不好没摊上好子女。你看人家老姐姐。”她转向老太太:“他说得都特殊,你有福,摊上好子女。我看他们跑前跑后的,可孝顺了!”

  老头儿摇头插嘴道:“光孝顺不够,还是人家大妹子能生,生4个吧?”看老太太点头,老头儿挺为自己说得入情入理而得意:“就是,要是独生子女赶上这事,没人换班,光陪床这一件事就得累趴下了。孝顺管个屁用,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呀!”

  活动腿脚的老太太似乎特别有共鸣,连连点头:“对,对,这话在理。儿女多,总能混出个把有点钱的,有点本事的。现在医疗费那么高,单位也不管了,要是没钱就只能等死了。老姐姐,要我说你有福,儿女孝顺不说,还有本事。你住那个高干病房一天怎么也得200块吧?还有那些个药。你看看你恢复得多好,我当初从做完手术到能出来活动得有快一个月,你才一个多星期吧?”

  刘英一时不知该赞同还是反驳好,只得含含糊糊应道:“啊,是。”

  “就是嘛!”那老太太把脚放下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摇头说:“我告诉你老姐姐,这药和药可是不一样,你用的肯定都是进口药,那和国产药价钱差着老了!要我说这就没有花钱的不是,您看看您这身子骨,这脸色,您再看看老齐,差多远啊!”

  轮椅上的老头儿眼睛一瞪跟她打趣:“哎,人家大妹子有那个命,你吃什么醋呀!”练腿脚的老太太也笑了:“咳,吃醋不也是瞎吃嘛!什么人过什么日子,人不能跟命争,争也白争!”

  老太太尴尬地笑笑,一团心事就在此时像童话里的豌豆,刚播下种就长出了蜿蜒的茎,拧着扭着,不断枝繁叶茂,一直长到天上去。

  谢楚德和许萍都围在谢言床边,看谢言轻轻咯吱孩子逗她笑。许萍的感冒还没好,怕传给女儿和外孙女,在屋里还戴着大口罩。看到海洋过来,一家人高兴地计划起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还说要请小蔡两口子一起来,和和美美地过个团圆节。

  小宝贝被妈妈逗累了,张开嘴巴打呵欠,鼻子皱得像一只小猫。谢言看得噗嗤一声乐了。海洋马上提议,给孩子取小名叫“猫猫”。

  “这名好,猫有9条命,这名好。”许萍一听就赞不绝口。谢言也为这个有9条命的寓意乐得合不拢嘴。她轻轻地抱起孩子,用鼻子蹭着她红润如花朵的脸颊笑道:“来猫猫,让妈妈抱抱。” 病房里一时间融融泄泄温暖如春,仿佛将窗外滴水成冰的寒冷完全隔绝在外。

  自打出去晒过太阳,乔老太太的情绪就一直不太高。轮椅老太太说的“一天200块”、“进口药可跟国产药价钱差老远”就像身边嗡嗡着挥之不去的苍蝇,无时无刻不在烦扰着她。她问水兰自己在这病房里住要花多少钱,水兰却只要她安心养病,别操心钱的问题。她又趁护士给自己换输液瓶的工夫向护士打听自己输的这药的价钱。

  “100多一瓶吧。”护士垂着长长的睫毛往手里的表格上记录,看不出口罩下的表情,随口回答道。“那,姑娘,我住这回院得花多少钱呀?”老太太不甘心,再度追问。

  护士诧异地抬眼看看她,又往表格上写画,写完才告诉老太太:“3、4万吧。”护士带上门离去,这个回答却像一柄小刀子,从老太太的心头狠狠划过。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小水说,他可想您了,天天在家嚷嚷着要过来看您。”水灵给老太太擦完腿脚,又把被子盖好,嘴里还捡着老太太爱听的话逗她高兴。

  老太太来了点情绪,接着水灵感叹道:“要说,小水这孩子也不是随谁,能说会道的,小嘴可会哄人了。”

  水灵的笑容微微变得有点不自在,随口应着:“大概随范磊吧,话多,贫。”“得了。”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哼,范磊那嘴那脑子有他儿子一半灵巧就好了,你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

  水灵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难堪地笑笑,不再说话。

  已经上高三的沈林跟表弟小水完全是两个风格。他和他这个年纪的几乎所有男孩子一样,有着青春末期瘦长的身条,脸上青春痘尚未完全消退,在皮肤上留着浅褐色的瘢痕。本来就因为长个儿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子,却偏爱宽大的运动服,套在身上晃晃荡荡邋里邋遢。在所有的亲戚里,沈林跟小姨最亲。这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水灵年纪也不大,又疼他是这家里的第一个第三代,常常走哪儿都带着他,也能跟他玩到一块儿。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沈林跟父母的交流越来越少,而父母似乎也从来顾不上真正了解他在想些什么,尽管心里的事情他也不会对小姨讲,但想起来,还是总觉得小姨更像个伙伴,而不是长辈。

  所以这次迫切需要钱时,他第一个想求助的人就是小姨。看小姨拿着暖壶出门给姥姥打热水,他便也起身跟在水灵身后,在医院的开水间里吞吞吐吐地问水灵:“小姨,你能借我1000块钱吗?”

  水灵对于还是个高中生的沈林一开口就向自己借一千块钱感到惊讶。看着这个似乎每天都在拔节,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勾着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水灵又觉得心疼。她知道沈林不是个无事生非调皮捣蛋的孩子,她看着他从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起来的。可是他拿这么多钱究竟干什么用,而且不能向他的父母开口,水灵有些顾虑。但无论怎么问,沈林都不愿意告诉她原因,只保证肯定不是拿来做坏事。水灵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并且承诺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姐夫妇,还有自己经常口无遮拦的丈夫。

  无怪母亲常常说,儿女就是讨债鬼。海洋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宝贝女儿猫猫还不到24小时,就感到筋疲力尽,他真不知道这些天谢言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这天夜里就是这样,猫猫从上一段瞌睡中醒来就开始哭个不停,塞奶嘴进去被她吐出来,纸尿裤脱下来又干干净净,并没有大小便。一直哭了20多分钟,还没有停的意思。眼看着谢言倦得倚在床边打盹,海洋强打精神,把猫猫抱过来,在病房里来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还轻轻地颠。过了一会儿,猫猫的哭声终于渐渐减弱到消失。海洋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婴儿车里放, 没想到刚沾上床,这催命的小宝贝儿又大哭起来。没办法,海洋只好继续抱着,拍着,哄着,溜达着。谢言经过这番折腾,睡意全无,无奈地看着这行状滑稽的父女俩苦笑。

  手机铃声在猫猫停止哭泣后的静寂病房里听起来特别突兀。海洋接了电话,把女儿交给谢言走出病房,小蔡和工头李制文迎上前来,告诉海洋一个坏消息,几个工人在下午放假时溜出去嫖娼,被联防队员模样的人在发廊里抓了个现行,现在人扣在发廊,联防队员要罚款,否则就把人送派出所。

  “我操!”海洋一怒之下压低声音破口大骂:“还是有钱哈,还出去嫖!有生理需要能理解,怎么就不知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春节前治安抓得紧,这么多年在外面混,全混到狗身上了!”

  “对不起乔总,是我没把他们管好。”李制文尴尬地小心陪着不是,“但现在不交罚款,人家就不放人。”海洋听了更加生气:“这不是明摆着敲诈嘛!我不信那几个是联防。”

  小蔡低声道:“海洋,就算他们不是联防,可咱们现在是有短握在人家手上,人家要是真报了警,咱不是更被动嘛。而且这里头有放线的大强,真要拘了,咱工地这暂时没人能替他。”

  海洋长出了口气,铁青着脸问:“那他们说得交多少罚款?”

  小蔡和李制文对望一眼,之后,李制文用细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一人3000。”海洋挥挥手道:“那就交吧。”李制文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小蔡,小蔡只好声音稍大地把李制文的答复又重复了一遍:“是一人3000。”海洋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几个?”

  小蔡把眼睛望向地面,不敢正视海洋:“7个。”

  “我操!”海洋的脏话再次脱口而出。过了片刻,他强忍住气,吩咐小蔡说:“你从会计那支12000块钱,告他们就这些钱,要放人就放,不放就送公安,反正我就出这么多。”

  小蔡点点头应道:“哎。”

  谢言在这时怀抱猫猫靠着墙从病房里一点一点蹭出门来,望着走廊里日光灯管下三个神情严肃的男人,目光充满询问和关切。海洋几个人看到她,赶快扶她回去休息。海洋扶着妻子柔弱的肩膀,看着她怀中又已睡熟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但最终还是轻声在妻子耳边说:“没事,一切有我呢。”

  范磊从看到水灵回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时就感觉她不太对劲,得知她是在找存折时心里就更不踏实了。

  他从柜子底部的衣服下面拿出上次给老太太交过住院费后掖进去的存折交给水灵,希望她能主动告诉自己拿钱干什么用,可水灵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把存折放进了自己包里,便跟往常一样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准备睡觉。

  范磊忍不住问她:“你干嘛呀?”水灵答得似是而非:“不干嘛。”

  两口子并排躺着,却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两个人中间。有这种隔膜感,在范磊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听着妻子匀净的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咱给妈交了住院费,折子上就没几个钱了。本来我以为大姐和二哥会商量摊一摊,结果他们也没提这茬。他们都比咱们有钱,你说你还往外贴,这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水灵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装没听见,并不做声。范磊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是抠门,是说这个事。按说老太太病了,该儿子出钱。你说小水上学,上奥数班,哪样不用钱?俗话还说了呢,能者多劳,海洋人家在北京当着房地产大老板,海明在美国挣着美元,哪个都比咱有钱,你说你……”

  水灵被范磊念叨烦了,突然一个翻身转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病的是我妈,不是别人。我替不了她生病,能出点钱让她治你说我还要算计吗?那小水从生下来就一直让老太太帮着带,那这钱怎么算?”

  范磊被噎得直倒气,却也没有话说。没想到水灵接着低声地说了一句:“再说我这回用钱也不是为妈。”

  水灵的这句话在范磊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疑虑。结婚这么多年,水灵有的时候会骂他跟他吵架,可夫妻吵架那是过日子的正常现象,俩人亲密无间互相不藏着掖着才会把不同意见都吵出来。两口子在钱上也从来都是互相坦白——本来也没有几个,想存私房基本不可能。然而水灵神神秘秘地拿了钱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妈,还不愿告诉他为什么,这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打起小鼓。很多年前的一个人影影绰绰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他越想赶走这个影子,它就越清晰。这一夜,范磊竟然史无前例的失眠了。

  人说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中午,范磊真的意外看到了头天夜里在他心里盘踞了一整夜的鬼影子——水灵以前处过的对象张亦松。那是个无论从外表、个头、学识还是能力上都比范磊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的小伙子。当年水灵和他已经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家都以为很快就能吃到他们喜糖了,却不想水灵突然翻脸,跟张亦松分了手。张亦松伤心之下去了省城做公务员,水灵则重新跟车间里的师兄范磊这样一个大老粗工人谈起了恋爱,而且很快提出结婚。乔家老太太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在二女儿面前吵过闹过,打过她耳光,甚至不让水灵上班,天天把她反锁在家里。却没想水灵愣是偷出了户口本,砸烂窗户跳出去跟范磊登了记。虽说生米煮成熟饭,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得让步,可对范磊历来就没有好脸子,动不动会抻出聪明伶俐文质彬彬的张亦松来数落范磊的不是,直到小水都上小学了,还常常感叹水灵命不好,没嫁对人。听说张亦松从政后一直青云得意,现在已经调回大仓,升成了副市长秘书,范磊却下了岗,在姐夫照顾下当一个穷酸保安,连带着一家人也过得捉襟见肘,这下,两个人之间更是有天渊之别了。

  范磊是给老太太往医院送饭时远远望见了病房楼梯口那儿站着的张亦松,还有旁边的妻子水灵。张亦松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带微笑甚至态度不乏亲昵地跟水灵说着什么。水灵背对着范磊,看不到脸。但是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张亦松转身上楼,水灵也跟着上到了老太太所在病房的楼层,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范磊看着这一切,心里的疙瘩结得更死了。可他不放心妻子,还是紧随在后面上了楼。

  昔日情敌在病房里狭路相逢时,范磊明显感到了对方的优越感。旁边的老太太还为以前的准女婿、现在的市长秘书亲自来看自己而感动不已,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当年水灵和张亦松恋爱时的情景,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脸色有多么难堪。

  张亦松看出水灵两口子的别扭,知趣地告辞,临走时给老太太留话道:“大婶,您住院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别看我离开这好几年,可我心里一直是拿您当自个儿妈看的,您有事就吩咐,只要能办的我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也想办法办!”老太太感动得连连答应,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看张亦松走出了门,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瞧瞧小松出息的,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说着,不自觉地看了范磊一眼,范磊听不下去,端起老太太换下来的一盆脏衣服,拿到水房去洗。水灵埋怨了母亲一句,也跟着走出去。

  看着丈夫闷声不响地拿衣服当仇人一样狠狠搓洗,水灵知道他心里憋屈,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引他说话,可范磊并不怎么搭腔。水灵无奈,只得解释道:“在医院碰上的,我也挺意外的,也就随便聊了几句……”范磊一听,憋不住了,立马打断水灵的话头:“哎,哎,哎,你可别跟我说你们聊什么了,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我是很大度的!这个夫妻之间嘛要信任,最重要的就是要信任,这个……不是说了吗,人这心里是允许有个小铁盒的,可以放点那些个什么……”

  水灵看他故作大度,禁不住笑了起来,拿过洗好的衣服去晾。范磊在身后叫住她,试探地问道:“那什么,咱家存折上那钱,你,你没放你心里那小铁盒里吧?”

  水灵猛地转身,盯住范磊的眼睛,半晌,很温柔地对丈夫说:“我真是偶然碰上的。还有,钱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

  范磊轻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我就放心了。那钱是给儿子上学用的,你要是给了他,那你肯定是有了外心,你和他,还有小水,你们三个……”

  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水灵严厉地截住了。范磊看妻子真生气的样子,讪讪地住了嘴。

  水灵缓和了一下语气,伸出一只手握住丈夫满是肥皂泡的手,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告诉他:“永远不会有什么我们三个!你、我、小水,咱们才是一家!”

  北京这边,海洋刚陪着岳父岳母把谢言母女从医院接回了家。家里被谢楚德布置得喜气洋洋又卡通味十足,还特别地挂上了一条写着“欢迎猫猫回家”的横幅。下午再添置年货,晚上加上小蔡夫妇一起,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年饺子。海洋跟父亲也通了电话,知道那边一切都好,谢言也跟公公在电话里为不能回去过年赔了不是,还亲热地讲了好半天,说等猫猫长大一点、结实一点就带她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本来这个除夕在所有人看来都将是圆满的,所以又接到姐姐的电话,知道母亲的病情有了起伏,海洋一瞬间都有点懵了。

  从后来接过电话的大姐夫口中得知母亲又回了重症监护室,并且,听他建议自己最好还是回去一趟,海洋马上从回或不回的选择中做出了决定。大姐夫这个人尽管在官场里混久了,官味浓了些,可做事还是比较老成持重,看事情也比较客观,他既然说自己应该回,必定是母亲情况不好。这么一想,海洋跟大姐夫说定了马上回去,又迅速订了飞去大连的机票,

  挂断电话,他看到谢言难掩失望地看着自己,岳父母也是满脸无奈,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歉疚:“对不起,言言,爸妈,我还得回去,我妈……”

  谢楚德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只充满理解地说:“快收拾东西吧。”

  乔家的年夜饭就在大仓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简单地摆开。病房的小桌子上,鸡、鱼、豆腐和肉一应俱全,都用小碟子装着,红红白白色泽也算鲜艳。外面不时传来热烈或零落的鞭炮声,病房里却安静得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水灵起身,拿起从家里带过来的一瓶“通化红葡萄酒”,打开酒瓶,把酒斟满一个个小杯子,再由范磊分别交到父亲等人手上。大家都拿完了,水灵又多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轻声说:“这杯给妈。”

  乔战勇把酒杯往高处举了举,朗声道:“来,大家喝一口,就算过年了。希望来年咱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没灾没病!”话没说完,老爷子眼圈就红了,他自己首先把酒一饮而尽,海洋几个也随着父亲把酒喝光。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发着冷冷的白光,气氛很沉郁,仿佛半空中有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或许是不寻常的气氛让小水感到有点紧张害怕,他走到水灵身边,倚在水灵怀里,有点紧张地问母亲:“妈,姥姥会死吗?”

  范磊顿时呵斥儿子:“去!臭嘴!”小水委屈地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然而小水的话却让全家人都必须去面对一个他们不能回避的问题,大家心头的愁云惨雾更是浓得要滴出水来。

  半晌,乔战勇缓缓地说:“你妈没病那会儿,我们俩去看了块墓地,还下了定金。后来她也让楚先生去给看过,说风水还行,能旺子女。”所有人都不吭气,水灵听不下去,难过地哽咽道:“爸,您别说了!”

  老爷子也不禁心下难过,稍顿一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我不说了,咱大年下的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别让你们再为这事瞎忙活。”

  除夕就在一派慌张、忙乱和心不在焉中过完了,旧的一年也随之揭过。在病房里看着杨主任为仍然昏迷的母亲做例行检查,大家都祈祷新的一年可千万别再有这么波折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生活却该坎坷就坎坷,并不因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母亲的病情倒还算稳定,乔家却又出了件大事——沈林不见了。

  他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告诉父母说不放心姥姥,要回来看看。沈致公要水兰陪着一起去看个老领导,就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坐长途车回家。没想到,当水兰他们晚点到医院,却根本不见沈林的踪影。一家人在沈林可能去的地方四处寻找,水兰甚至从家里翻出了沈林三年前的电话本,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打给沈林的同学和朋友,也都找不到沈林的下落。

  水灵这个时候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这个鲁莽的少年很有可能揣着她给的那1000块钱离家出走了。看着大姐和大姐夫着急上火互相指责埋怨,一个说当妈的40大几了还在舞台上瞎蹦跶,根本不关心儿子,另一个说当爸的只顾着想往上爬,没一点良心,两人的争吵很快要升级成一场大战,水灵终于忍不住坦白了沈林找自己借钱的经过。

  一家人都觉得水灵糊涂,水兰更是气得要炸锅:“你可真行,水灵!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跟家里人保密,你说能是好事吗!现在外头那么乱,卖什么的没有,你就不怕他去买个什么毒品摇头丸!”

  水灵抬起头,认真地说:“不会,我相信沈林肯定不会那么做,我从小把他带大,我知道他是什么孩子!”

  乔家除老爷子和沈致公外的人开始分成两拨,一拨照顾老太太,另一拨就去找沈林。差不多到了时间,就轮换一下。杨主任说这边老太太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大家又担心老太太要是醒了见不着大外孙子,该怎么跟她交待。

  眼看着沈林不见已近两天还是音讯全无,水兰心乱如麻,想要报警,沈致公又不答应,说丢不起那人。“你说他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丢不丢人这码事!”在老太太病床前,水兰不禁红着眼睛愤愤地向弟弟倾倒自己的不满。

  海洋想了想,问:“姐,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是不是你们平时对沈林太严厉了?”

  “我哪儿严厉了!”水兰几乎是在喊冤:“你是不知道,沈林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什么都不乐意说,问他两句还就烦,回家就进屋抱着他那台破电脑。我说也好,学电脑将来也用得着,只要不出去疯跑,我就知足!”

  听了这话,海洋眼睛突然一亮,像得到了什么启发:“你说沈林愿意玩电脑?”

  正说话间,一个亮着的头像闪动起来,音箱里传来蛐蛐叫一样的声音。海洋点击闪动的头像,一个对话框跳出来,沈林的那个好友说:“哪儿去了这两天?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海洋没有理会,静观其变。好友接着提问:“不说话?受刺激了吧!”海洋依旧没回答。好友的字一行行在屏幕上出现:“嘿,说话呀!早就跟你说过‘见光死’,你还不信,果然吧!”

  水兰看着屏幕上的字,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叫‘见光死’呀?”海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好友沉不住气了:“嘿,说话呀!再不说我走了啊!”

  海洋犹豫一下,开始打字:“你好。我是沈林的舅舅,他已经失踪快三天了,你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海洋的信息发了出去,但是却久久没有回音。海洋略为沉思一下,继续打字:“请你务必告诉我,看得出来沈林是你的好友,他的家人此刻都很着急。”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水兰急得扑到电脑桌跟前,啪啪地拍着电脑道:“你倒是说话呀!”

  海洋示意姐姐不要着急,再次打字:“或许你要为朋友保密,那我提问,你只告诉我‘Y’或‘N’可以吗?沈林是去见网友了,对吗?”

  屏幕上好友的标志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动静,电脑前的几个人焦灼地等待着。一分钟,两分钟,水兰着急了,忙不迭地催海洋:“海洋,我跟他说,就说……”

  还没说完,那个好友终于回话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字:“Y”。

  沈林的去向还没有个眉目,老太太倒先醒了。当时水灵正跟范磊嘀咕,实在不行就找楚先生给推个卦,算算沈林到底去了那儿,没想到老太太虚弱的声音突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沈林在哪儿呀?”水灵两口子都被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随即连忙凑到母亲病床前,惊喜地问道:“妈,您醒了!”

  老太太迷糊地看看小女儿和女婿:“干吗呀,你们这是?我迷瞪个觉,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老太太一醒,找沈林的步骤就得越发的快了。特别是老太太还惦记着大年初四是沈林的生日,说什么都要让沈林那天到医院来看看自己,还不断念叨往年沈林生日自己都能给他做打卤面,今年自己不出院,沈林就吃不到。眼看着大年初四已经到了,老太太从早到晚望眼欲穿地盼着沈林来,人却始终没有踪影。水灵好不容易以沈林要和同学一起吃生日蛋糕过洋式生日的理由把老太太的追问搪塞过去,还专门为老太太包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可是老太太转转脸就有了新想法——一定要出院,否则绝食。

  水兰被儿子老娘这两面夹击折磨得精神几乎崩溃,怒气冲冲地跑到医院冲进病房,倒把床上的老太太吓了一跳。看着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再看看老太太在床上任谁说什么都油盐不进的执拗劲儿,水兰不禁情绪激动,把碗上架着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气很严厉地问道:“老太太,你说,你到底是想干吗?”

  老太太看到水兰一来就气哼哼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一点紧张,这家里唯一敢直言顶撞她的人就是这个性子刚烈火儿又大的大闺女,但还是强硬地固执己见:“我要出院!”

  “出什么院!”水兰一点不客气地训斥母亲:“你这么没完没了折腾能出院吗?上回刚好点儿,你拔针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又闹绝食!你想干吗啊妈!你是不是嫌我们都没事,嫌我们都不累,这么折腾我们天天跑医院?”

  看着水兰情绪几乎要失控,海洋好说歹说把大姐劝到自己身后,自己在病床前坐下,想跟老太太交交心,探探她的主意根子扎在哪里:“妈,您跟我说说,您干吗这么急着出院?”

  老太太看着儿子疲惫又为难的脸,有点内疚,轻轻叹口气,目光从海洋和女儿们脸上一一扫过,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海洋一看可能有门儿,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妈,那您想吃点什么,我出去给您上饭店买,行不?”

  老太太此时终于再度开口,语调平静但是斩钉截铁:“我什么也不吃,就是想出院!”说完,老太太不再看他们,兀自闭上了眼睛。儿女们被晾在当地,一个个面面相觑。

  老太太闹着要出院的病根暂时没找着,但是沈致公的一个电话让水兰的工作重心马上转移了。她的宝贝大外孙子沈林在失踪四天之后终于回了家,让所有人把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了一半儿。看到拿了小姨的钱不告而别闹得家人鸡犬不宁,如今又若无其事自行出现的儿子,沈致公暴跳如雷,准备大兴问罪之师。沈林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劫,一回家就径直进了自己屋子,再把几道锁牢牢锁上,任谁敲也不开。沈致公气得破口大骂:“好,你有种,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甭开门!你个混蛋王八蛋!”

  门猛地被启开了,沈林一脸怒气地冲父亲嚷嚷:“你骂谁?”

  沈致公被儿子顶撞得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儿来,更加生气:“我骂你!你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搞什么网恋!我不但骂你,我还打你呢!”

  沈致公说着扬手去打,沈林也不示弱,伸手就架住父亲的手臂,严厉地瞪着他,语气里没有半点尊敬:“我网恋怎么了!我告诉你,你没权利说我!”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小兔崽子!”沈致公气得满脸通红,又伸手去打沈林,父子俩扭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把两父子拉开。海洋搂住像个小牛犊一样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外甥,像哥们一样对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沈林停了半天才点点头。

  海洋与外甥在房间里相对而坐。说是谈话,可沈林并没有沟通的意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海洋笑笑,开口问道:“是去见女朋友了吧?”沈林一愣,抬头看看舅舅,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海洋看着沈林,又问:“她漂亮吗?”

  看外甥一脸狐疑,海洋拍拍他:“怎么了,不能说?是不是很丑,真成‘见光死’了?”

  沈林摇摇头,语气里透出一丝骄傲:“不是,挺漂亮的,反正比我想的要好。”

  “那她对你怎么看?也觉得你不错吗?”

  沈林点点头。海洋笑了:“那这么说,这次惊天动地的约会还是挺值得了。”沈林也笑了,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跟长辈们的敌对情绪被海洋一点点瓦解之后,沈林才告诉二舅,他和那个家在重庆的网友约在了折中的地点——洛阳见面。他们认识快一年,本来是没打算现在见面的,可想到明年大家都要高考,怕一开学都没时间,这才临时做出决定,在开学前见上一见。

  海洋听着外甥的叙述,不无欣慰地点点头:“这样看你们俩还是蛮理智的。”

  听了海洋的定语,沈林突然有些激动:“我知道你们都怎么想的,你们肯定认为上网交友都是瞎扯,网上那些人没一个好人!”

  海洋平静地注视着外甥,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沈林声音低了,不服气地嗫嚅道:“你们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海洋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认真地告诉沈林:“你错了,我从来不认为网上没有好人。而且听你的描述那个女孩应该是很不错的,我只是替她遗憾,遗憾她倾心的男孩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

  沈林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恶狠狠地质问海洋:“谁说我不负责任了!我答应她我会对她这辈子都有交代的!”

  海洋也突然拔高了声音,把沈林的气势汹汹压回去:“你懂什么叫负责任吗!你这么不告而别,让家里着急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该知道你小姨家里的状况,你找她借钱,还让她替你保密,让她莫名其妙成了你失踪的同谋,她自己内疚不说还让她成了全家都埋怨的对象,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姥姥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你不闻不问一走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

  沈林在舅舅节节进逼的追问下低下了头,哑口无言。过了半天,他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找小姨借的钱,还剩下600多,我会先还给她,剩下的,我攒够了立即会还的。”

  海洋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你以为你小姨惦记你是光为钱吗?你这是没出事平平安安回来了,但凡你路上出点什么事,你还让不让你小姨过下半辈子了?你想让她后悔死吗?”

  沈林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原来在他身上那理直气壮的气焰也渐渐矮了下去。海洋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开导:“还有你爸你妈,他们这几天急的……”一说到这儿,沈林突然低声把话头截断:“他们根本顾不上我!”海洋一愣。

  沈林眼望着地面,平静但是不无怨气地说道:“我爸心里就想着当官。我妈不是上这跳舞就是上那舞剑,一个月他们也没功夫跟我说上两句话。说也就是那两句,考试得多少分,排名多少名。烦都烦死了。我过生日,三年了,没一年我爸我妈能记住的。也就是我姥姥姥爷还记得给我煮碗面吃。”

  沈林这一番话竟然一时间让海洋无言以对。很长一段沉默过后,海洋再度开口:“沈林,我问你,你知道你爸你妈的生日吗?”这下轮到沈林张口结舌了。“你记不住父母的,你爸你妈没说过你什么,凭什么你就有权利抱怨他们没有记住你的呢?”

  沈林被问得无话可说,用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正视舅舅。海洋说着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你姥姥昨天醒了,不吃不喝,闹着要出院,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今年不能给你做打卤面!”

  片刻后,沈林轻声地说:“在洛阳,她陪我去了趟龙门石窟,我给我姥姥烧了香,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海洋点点头,欠身拍拍还是个青涩大孩子的外甥还幼弱的肩膀,赞许道:“算你还是个男人。”

  在屋外将这一席话尽收耳中的几个人也不禁为沈林的话耸然动容。沈致公和水兰更是若有所思。

  病根就扎在那天水兰推老太太出去过风儿的时候,老太太一听老病友们给自己算的帐,住高干病房,手术,加上进口药,总共得4、5万块钱,晚上就再难睡着觉了。老两口的单位都黄了,药费报销是早没了指望,这么大一笔钱要不动老两口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来的棺材本儿,要不就得让孩子们帮着承担。这哪里是住院呢,自己躺的床,一晚上100多块,烧得她身子下面像放了个火盆,快要把她烧焦了。

  “我心疼呀!”老太太含着眼泪跟老伴念叨,“一下子好几万扔出去容易,赚回来得多难呀!水灵他们两口子都下岗了,范磊干个保安辛辛苦苦地也赚不了几个钱;水兰他们也富裕不到哪儿去。海明在美国听说也是起早贪黑的,就海洋还算是过得宽裕,可这些年他没少往家里贴钱,你说我又这样连个媳妇月子都伺候不了,人家媳妇心里能乐意吗?人家不乐意,不就得给海洋脸子看?我知道他们都挺孝顺,肯定抢着出钱,可我这心里不是味儿啊。其实我这个病,我自己心里有数,能治成这样就烧高香了,将来能不能走,只能看造化。住在这儿也就是个恢复,耗的时间再长,好不了也终归好不了。我求杨主任让我出院,他不答应,要是赶当初我能走,我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人。你说我可不是得想想办法,要不天天在这儿烧钱,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把心窝子里的话向老爷子和盘托出,病房外偷偷躲起来听的子女们一个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

  既然母亲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主任也说现阶段老太太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家属愿意,在哪边恢复都一样,儿女们也就顺了父母的意思,跟父亲一起开始张罗母亲出院的事情。大仓是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小地方,这边历来的规矩,是父母要跟着儿子媳妇过。原来老太太硬朗的时候,老两口还是自己撑门户单过的,可现在老太太已经基本上算是半身不遂了,老爷子也得别人照顾,就肯定得跟着一个孩子。问题是,老两口跟谁呢?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走得远。俩儿子里想指望谁也指望不上,唯有靠闺女还现实一些。然而闺女也有两个,跟谁,不跟谁,表面上看来只是个简单的二选一选择题,可里面纠结着方方面面的复杂考虑。选了跟谁,这个闺女能同意吗?闺女没问题,女婿能同意吗?不跟的那个又会不会有什么想法?选定了人,还得考虑怎么个跟法,要不要搬到一起住,谁搬到谁那儿,生活费的问题剩下的几个孩子怎么分担?一大堆的问题让乔家人不得不以召开家庭会议的形式,来商讨一个能让大家全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作为长女,也是所有孩子中的老大,水兰觉着自己理所当然要先表明愿意照顾爸妈的态度。而且两个闺女里,也属自己的生活条件要好一些,怎么说丈夫还是个局长,自己也有稳定的收入,比起一个下岗一个收入微薄的水灵夫妻俩,有能力承担得更多。可是她要把老两口接回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致公一声咳嗽给逼着转了口风:“我天天两头跑倒是没问题,但是搬家住过来,沈林今年高考,这眼看没几个月了,致公他平时特别忙,还时常会有人来家找,真搬到这边恐怕会,不太方便……”在丈夫的眼色下当着父亲和众姊弟说出这些违心的话,水兰心里又羞愧又有点屈辱。

  听完水兰婉转的推托,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接茬,范磊突然举手说:“我说两句。”

  这个在家人们眼里形象一贯是有点糊涂、有点软弱、除了油嘴滑舌没什么正经本事的男人在家庭会议上主动要求发言,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常常嘻笑着的脸此时表情严肃而郑重。

  “我知道,其实在这家里,我是最没用的,要钱没钱,要本事也没本事,下岗了说找个工作,还是人家看大姐夫的面子给照顾的。我也明白,其实你们都有点瞧不上我,老太太也是,觉得我亏欠了她闺女。”范磊这几句话一出口,倾听的人忽然意识到,也许长久以来,他们都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没正形、就算被损也都腆着脸不当回事的上门女婿。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也有自个儿的一本帐。各人的心思禁不住都变得凝重起来,望着范磊的目光也更加全神贯注。

  一下子成了大家聚焦的中心,范磊起初有点紧张,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可越说下去,他越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头回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雄辩的口才:“我承认,我是没让水灵跟我过上好日子。平日里老太太老看我不顺眼,我有时候还挺不高兴的,虽然我也明白,我自己个没本事,也怨不得别人说,可谁都有个自尊心不是。但是今儿个,我听老太太那些话,我知道其实老人家心里还是有杆秤的,我知足,我真的挺知足!”这么说着,有种激情从他心里涌上来,令他不吐不快,他抽抽鼻子继续道:“要说,这回老太太病了,你们有的找关系,有的管花钱,就是我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们都有事业,都要忙大事,我没本事,没钱,可有一条,我有工夫。”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妻子,发现她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眶里眼泪盈盈欲坠。他微笑着冲水灵说道:“平时,我们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老婆拿主意,不过这回我也想拿回主意,说句算数的话!我想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把爸妈交给我就成了。你们要是都没什么意见,过几天我和水灵就把家搬过来,伺候二老。老婆,这事我之前没跟你商量请示,我做的这个主,行吗?”

  水灵抑制不住眼泪,连连点头,哽咽着回答他:“行,行!”

  决定了母亲出院后老两口由谁挑头照顾,海洋也提出了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改造老房。乔家这老房子足有40多岁了,从水兰到海明,一家四个孩子全都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出生、成长。老房子的一砖一瓦都记录着乔家人几十年里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虽说老房够结实,可是使用起来跟现在功能齐全又便利的单元房不能同日而语。比如说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浴室,原来都是去公共厕所和浴室。现在老太太的腿不像以前便给,必须依靠轮椅才能活动,房子构造就必须大动一把。另外床也成问题,原来是睡大炕,现在老太太瘫痪了,睡炕上不仅上来下去不方便,夜里起夜,还会影响老爷子的睡眠。还有暖气、门口的台阶,一一数来,要在老太太出院之前改造的地方还真不少。好在海洋就是学工民建出身的,等于现放着一个设计师,重新装修的建议一在乔家人中达成共识,海洋当天晚上就连夜画出了改造图纸。范磊号称自己曾经给作建筑的朋友帮过忙,把采买材料和监工的活大包大揽。全家人都为了老太太的出院紧张行动起来。

  装修总体来说还算顺利,虽然过程中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范磊为了省材料自作主张把卫生间里的地漏挪了个位置,结果刚铺还没干的地砖被流不下去的水泡个一塌糊涂,海洋只好跟工人们一道把地砖铲掉再买新的,重新铺了一遍,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不过大家的忙碌没有白费,装修后的老房子面目焕然一新。大门口的台阶改成了方便轮椅上下的缓坡。原来院子外面的简易小厕所拆掉了,卫生间像单元房一样接在了卧室旁边。院子里还新建了个小锅炉房,保障几间屋子在冬天都有充足的暖气供应。老两口卧房里的大炕被打掉,换成了两张单人床,房间里一下子显得豁亮了许多。海洋打发走工人,自己拎着把扫帚一间间扫去角落里积存的灰土。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把妈接出来,自己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回到老婆和女儿身边了。他直起腰,环顾着四周大不相同的房间,感到一阵安慰。

  老太太住院用掉的医药费加上房子改造花的钱,大概有6万多。照老爷子的意思,他们工作一辈子也攒下了点钱,医药费就从老两口的积蓄里出了。可儿女们都不同意,用海洋的话说,现在孩子们怎么着都比两位老的能挣钱,趁着有能力,该让大家表表孝心,万一哪天儿女们落魄了,说不定还得指着两位老的帮衬。这么一说,老爷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海洋给兄弟姐妹们算了笔细账,花掉的6万4千多块,零头算自己的,剩下的各家分摊,应该一家一万五。远在美国的海明已经电汇了1800美金说算是他的那份,剩下的两姐妹也都立刻表示早把这份钱准备好了。但是,海洋却有话要说:“有件事我虽然没跟水灵和范磊商量,但我是当哥的,我觉得我能作主:水灵那份我来出”。

  不管水灵怎么反对,海洋拿出的理由很充分:水灵一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这一万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等于是好几年的工资。从老太太生病到家里装房子,范磊一直跑前跑后,母亲出院以后的照顾,范磊和水灵也主动承担下来。这份心比出多少钱都珍贵。而自己把小家安在了北京,照顾父母是有心有力却使不上劲,有机会多出些钱,自私点说,也好让心里踏实些。

  “既然老二都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乔老爷子听完儿子的安排,一锤定音,几个孩子都不好再说什么。

  海洋主动揽下水灵那份费用,水兰心中甚是不快。为母亲出那份儿平均数倒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海洋偏着水灵,让她觉得心理失去了平衡。沈致公其实也对大舅子这种处理方式感到不满,可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层水兰,他不好直接把不满表现出来。看到妻子从保险箱里拿了现金数出一万五千块时的郁郁不乐,他知道妻子也为这一万多块钱感到肉痛。自己虽然挂着局长的衔,可按级别工资也就1000出头,妻子早没了演出,收入也差不多就那么回事。俩人拿的还都是死钱,辛辛苦苦干上十年,存折上攒的那个小数可能也抵不上海洋家一个零头。沈林又马上要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大开销,这下突然扔出去一万多,的确大伤元气。盘算了半天,他跟水兰商量,能不能从医院那边想想办法,把老太太一些自费药改成公费的,再把一部分医药费写成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单位的公费医疗报掉。

  “能行吗?”水兰听了丈夫的想法有些担心,“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沈致公对妻子的少见多怪很是不以为然,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当这个官已经够清廉的了,比起那些大贪大拿的,我占这点儿便宜算个屁,谁闲着没事查我啊!”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到时想办法安排个人去办。”他把话撂给妻子,自己起身走向卫生间。背对着妻子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波突然温柔起来,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水兰第三天夜里就从丈夫那儿拿到了他按计划操作用公费医疗报销的钱。虽然是11000块,并不是全部,可自家只需要出4000,相形之下无疑已经算是卸掉了一个大担子。把钱交到她手里时的丈夫看上去春风得意,脱了衣服去洗澡的时候甚至有意无意哼出几句小调,像回到了多年前他们刚恋爱的时候。

  人有权感觉就是不一样,说话硬气,自信十足,所谓的气质、魅力不就是打那种运筹帷幄的成就感里来的么?有人说过,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水兰望着丈夫在他这个年纪还算结实的后背,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连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时候快速打扮了一下自己,又换上一件性感的粉红色绸缎睡裙,在穿衣镜前照照。还好,虽说将届不惑,身材却没有明显走形,皮肤也保养得宜,依然算是个美人,哪怕是迟暮的。她关掉卧室的大灯,只保留自己一侧床头灯发出的淡淡光线,那是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做好这一切,她半倚在床边,心神不宁地翻着电视频道。

  沈致公洗完澡走进卧室,一见这阵势,有点愣了。迎着妻子渴望、羞涩又带点挑逗直望过来的眼神,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道:“我有点饿了,水兰,给我煮口面吃行么?”

  水兰脸上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她一动不动地又倚了几十秒,突然起身下床开灯,把原来像面口袋一样的棉质大睡衣套上,一声不吭跻着拖鞋去厨房给沈致公煮面。锅里逐渐沸腾起来的水冒出氤氲的白汽,水兰的脸模糊在水汽中,连掉下来的两滴泪也隐于无形。

  万事齐备,老太太被前呼后拥地接出了医院。每个人都绷着劲儿不说出心里那个大秘密,只等老太太亲眼看到老房子的巨变,给她个大惊喜。也许这个惊喜分量实在太重,老太太在被小水用轮椅推着在各个房间里转时,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喜出望外连连称道,而是神色古怪,表情由惊讶慢慢变成疑惑,又由疑惑变成了皱眉。特别是看到靠老两口卧室里墙并排放着的两张单人床时,老太太脸上的肌肉骤然僵硬,面色也变得铁青。

  水兰看了看几个弟妹,又看看在轮椅上浑身僵硬的老太太,试探地问道:“妈,您,不喜欢?”老太太板着脸,并不作答,但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儿女们面面相觑。水灵开口轻声地问:“妈,您哪儿觉着不合适?”

  “我哪儿都觉着不合适!”老太太突然一锤定音,紧接着冒出来的一长串埋怨又脆又利,就像过年时的炮仗,将儿女们轰个晕头转向:“我问你们,你们这么瞎改问我了吗?这要是你们自己家,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这是我的家!”

  “妈,”海洋委屈地替大家辩解:“我们改也是图您出院了住着方便,没别的意思。再说爸也同意了,所以就……”

  海洋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把满是敌意的目光转向了老爷子:“是你同意他们改的?”

  老爷子点头道:“是。孩子们都是一片好心,再说我觉着改得也挺好的。”老太太盯着他,眼圈一瞬间红了:“可不是你觉得挺好的!这哪儿哪儿都是合了你的意了,可不是你心里高兴。”

  “我说老太太,”老爷子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这哪是合我的意,海洋他们改都是按你的方便,你还好心当成驴肝肺。”然而老太太的反应之剧烈超出了所有人想象,她手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腿上用力一拍,几乎是扯着嗓子哭喊起来:“胡扯!要随我,原来那样就挺好!根本就不用改!”

  预想中精彩的“欢迎会”不欢而散。费了老鼻子劲,又是花钱又是折腾,却换来母亲一通臭骂,几个孩子都觉得憋屈。然而海洋静下心来想想,却觉得这事的确是大家想简单了。大家只顾着按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法安排她的生活,唯独忘了考虑她的尊严和心情。病了这么一场,她已经觉着窝囊,心里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瘫了,现在家里这么一改,明摆着是要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废人,往后必须指望儿女们看顾,再也不能挑家里的大梁,让她这一时间情何以堪呢?

  他找水灵细细地合计了一番,商量出说服老太太的办法。水灵一家三口当晚还回了自己家住,避过老太太的气头,海洋则在晚上找了个空敲开了老太太的房门。

  “妈,白天的事,是我们不好,惹您生气了。”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新添置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连灯都没有开,屏幕上光怪陆离的时装表演映得她皱纹满布的脸时明时暗,听见海洋的话,她并不搭茬,甚至连眼睛都不朝这边看,海洋不禁一阵心酸。

  “其实,我们也没别的意思。让水灵和范磊他们过来,一方面是想他们能偶尔帮您和爸做个饭什么的,另一方面也是想您和爸能接济他们一下。”海洋这句话仿佛触动了老太太,她转过头来,望了海洋一眼,仍然没有接腔。海洋接着道:“您也知道,水灵、范磊他们两口子一直不富裕。水灵早下岗了没工资,范磊当保安一个月就那300多块钱,现在小水上了学,经济上就更难了。我想如果让他们住过来,大家在一个锅里吃,说不定能省下点。我们每个月给您和爸的那些生活费就是算上他们一家,应该也还是够的。”说到这儿,海洋顿顿,观察老太太的反应。见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下去:“您也明白,谁都有自尊心,我要是直接给水灵他们钱,他们肯定不能拿,所以,我想要是从您这拐个弯,说不定他们还好接受一点。您看,您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看着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心里肯定也挂念不是。”

  老太太在电视屏幕那点亮光制造出的光影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再次开口道:“明儿一早你给水灵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住吧,把被子褥子都搬过来了,别再夜里冻着孩子。搬过来,我有空还能帮着他们看着点小水。”

  海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努力绷着笑称赞母亲说得对:“就是,爸这回再上厕所就不冷了。”

  让母亲觉得这样的安排并非是儿女们照顾她,而是让她能继续庇护和帮助这一家人,老太太的面子和大家的劳动成果终于都得到了保全。对这个自尊到了自负地步的妈,海洋又是敬爱,又有点无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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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家的路上,海洋迫不及待地问起宝贝女儿的情况。听着谢言说猫猫像吹气球一样短短时间内长胖了五斤,完全没了刚从医院回来时的孱弱,海洋又是开心又有点失落。女儿像小蘑菇一样疯长,一天一个样,作为父亲,他却没能见证这最初也是最奇妙的过程。其实年前妈虽然再次昏迷,但情况始终没有超出医生的控制能力,自己匆匆忙忙赶到,能做的也只是等待而已。当时不顾一切马上回去,是听了大姐夫的话,猜测妈的病已经危急到了可能是最后一面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大姐夫似乎言过其实,而且叫自己回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出于本性,海洋并不愿意无端地怀疑谁别有用心,但是沈致公的一些言行尽管都能解释得通,却难掩刻意。还是在紧张地装修着房子准备迎接老太太回家的时候,沈致公曾经象征性地回去看过一次,其间特地拉海洋单独聊天,为沈林的事感谢了两句就切入正题——希望海洋从中穿针引线,带他去大连拜访一趟那位调到了大连市委组织部工作的海洋同学。对这个名叫刘小建的同学,海洋是没一点印象,沈致公为了启发他回忆,拿出了一张联络图,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用匪夷所思的复杂曲线和箭头联系着,高层竟然还联系到了一位据说是老乡的部级干部。在联络图的帮助下,海洋才知道这个刘小建实际上不过是个比自己晚了三届的校友,跟自己的另一层关系是,他是自己小学同班同学张翠霞的妹夫。

  这联络图让海洋大开眼界,也感慨于大姐夫的用心良苦。大家都是亲戚,海洋虽然不想掺和官场里的这些汤汤水水,但还是接受了大姐夫的安排,择道大连坐飞机回京,自然,临走前陪着大姐夫去拜会了那位拐弯抹角的同学,算是让大姐夫不虚此行。这么一想,这趟回老家,一半倒像是专为了给大姐夫升官铺路回去的。

  这些事情他不打算跟谢言说,以免让她心里再为自己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犯别扭。何况还有必然要让谢言忧心的事情在等着——老马那边的情况出人意料地恶化了。老王八蛋因为行贿进了海淀看守所,现在不但追不到欠款,还得想办法先把他捞出来。

  这消息听在海洋耳朵里,他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沮丧。马自立这种人进号子绝对是罪有应得,就他那种无良开发商,真是判他十年八年都不冤。可要是马自立真栽了,他的公司必定要倒,别的不说,这笔工程款什么时候能偿还都得两说着。破产清偿,海洋不是没见过,过程简直可以用遥遥无期来形容,更别说马自立的公司很可能只剩着一个空架子,拍卖完会资不抵债。就算资能抵债,谁知道拍卖完的钱先填谁的窟窿,什么时候又能轮得到他乔海洋?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你咬牙切齿天天怀恨在心的人,他真要出了事儿还得你出面帮他先挡着。权衡来去,就算单为了这笔工程款,也不能对马自立坐视不管。所以海洋立刻交代小蔡,无论托什么关系,花多少钱,也得尽量先把马自立“捞”出来。

  当时小蔡听到这话就好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在电话里大叫起来:“咱给他花钱?这可真是没了天理了!”

  海洋不得不苦笑着给他讲道理:“你也不想想,这钱不花能行么?别说他判个10年8年,就是1年2年,咱那工程款收不回来咱也扛不住啊!这社会就是这样,债主那就是祖宗,为祖宗办点事,咱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可做通了小蔡的思想工作,“捞人”、“趟事”的钱从哪里出,还得他自己再想办法。节前凑的那100万,加上公司到帐的一些钱,如约给工人发了工资之后几乎用个罄尽。小蔡告诉他,公司账上出完工资开支也只不过剩下三五万,海洋盘算了一番,还是嘱咐他赶快活动,需要多少钱说一声,而他自己思来想去,也只得再次盯上家里的股票。

  谢言绝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当他给谢言打电话,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工地情况不太好,还需要再卖掉一部分股票应急时,她没有一句埋怨、不满,甚至没有喋喋不休地穷根究底,而是在大致感受到形势严峻之后就二话不说坚定地站在他这边,按他的嘱咐替他去交易所又把“巨人药业”那支股票割肉出了一部分,筹到了二十多万现金,让小蔡取走。拥有这样的妻子,海洋既庆幸,同时也感觉到压力。他愿意竭尽全力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不想妻子再为他吃一点苦受一点罪,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启齿再对妻子说,刚筹到的那二十多万都填了进去,仍然在捞老马时捉襟见肘。

  刚过完年,电视台的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充斥着平淡的忙碌。薄施脂粉的谢言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顿时打破了这种窒息般的宁静。最先发现她的人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哎呀,谢老师,您怎么来了!”其他人见到谢言,也纷纷起立相迎,正说笑着,部门主任老江推门进来:“我说这么热闹,原来是谢言回来了。”他跟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招呼谢言到他办公室里谈。

  “怎么样,当妈的感觉不错吧?”江主任把身子往宽大的皮座椅里一扔,像个过来人一样对在办公桌对面坐下的谢言调侃道。谢言点头:“是不错,可也挺累的。”

  江主任笑道:“你这可就是娇气了,那我问你,当妈累,那还能赶上你在咱们台里做节目做晚会累?”

  “那倒是。”谢言也笑了:“做晚会那会儿,一连好几夜在机房泡着剪片子是常事,现在我怎么说也能天天夜里睡觉不是。”她顿了顿,带点试探地问道:“主任,最近台里怎么样?还那么忙吗?”

  “可不是。”江主任一脸疲惫地拿过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摇头道:“天天加班。现在台里又推出一个什么栏目末位淘汰,制片人压力都挺大的。”他寻思一下,问谢言:“你算晚育,你的产假得有半年多呢吧?”

  谢言点头道:“对,要是退一年的独生子女费还能多休。”

  江主任不禁羡慕起来:“哎呦,做女人就是好,我要是你,就一直休满为止。你老公是大老板,你们也不在乎那么几个钱,守着孩子歇一年,多好!”

  “其实……”谢言微笑着低头注视江主任桌面上的石头笔筒,沉吟道:“其实老在家呆着,也挺闷的。”

  江主任听出了谢言话里的意思,有点意外:“你这就想上班了,你就是正常产假也还没休满吧?”谢言抬头迎着他不解的目光,点点头。两人对视了片刻,江主任叹了口气:“哎,谢言啊,你就是太要强了。”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又拿过一张便笺纸刷刷地写上几个字递给谢言道:“不瞒你说,我这两天倒是正为个栏目发愁。原来的制片人盯不上劲,栏目质量上不去,台里有打算把这个栏目拿掉。但是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要是真想回来上班,就去看看这个栏目,看还能不能收拾。”

  谢言接过字条,不禁精神一振,信心十足地答了声“好”。

  范磊在值班时发现了单位自行车棚里一辆像是被人遗弃的破三轮,一只车轮没了,灰头土脸地靠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显然许久无人问津。他寻思着如果这车确实没主儿,自己就把它收归麾下,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当老太太的坐骑使唤。

  轮椅在大仓这种小县城里算是奢侈品,周边环境决定了它的适用范围极小,仅限于乔家那改造过的老宅内部。路上遍布的小石头疙瘩和土坷垃无不用心险恶,时刻准备着硌坏老太太那新轮椅上金贵而脆弱的零部件。现下老太太出门针灸什么的,都靠的是范磊的人力生生往外背。凑合一时是没问题,但终究不方便。范磊琢磨着,自己一值班,老太太万一有出门的需求,老爷子和水灵就得干瞪眼。所以,要是能有一辆三轮车,老太太出门方便,多去跟老邻居们串串门子,心情兴许也能开朗些。

  老太太的脾气近来是益发的坏了。范磊两口子看得出来,这是因为老爷子自打老太太回家之后行为也开始反常,天天没事就往外跑。老太太往往一睁眼就见不着人,晚饭点才见老爷子悠悠地进门,一整天俩人也说不上十句话。这天白天范磊刚好歇班,老太太打发水灵出去买菜,等水灵一出门,便让范磊背着他出去找老爷子。

  范磊不敢违拗,只得背上老太太,从第一排头一户的老张家开始,一户一户往下找。敲开老张家门却并未发现乔老爷子踪影时,老太太突然意识到,这么大张旗鼓地找自个儿老伴显然会给别人留下笑柄。为了能自圆其说,她灵机一动,对老张老两口道:“我这出院也有些日子了,这回过来,是想请街坊们吃顿饭,热闹热闹。你看你们后天中午都方便吗?”

  老太太的突发奇想和擅作主张又和全家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范磊当天的白班,小水学校正好在那天下午两点要开家长会,本来水灵是要去参加的,现在只好让范磊争取倒班去开家长会,留水灵在家里照顾。另一方面,老太太还打电话给大女儿一定要拉局长大女婿过来作陪,给自己撑场面,全不顾水兰向沈致公提出这个要求有多么为难。不止这些,老太太还对宴席水平要求颇高,要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六个热菜六个冷盘,采买置办又是一大通折腾。老爷子看老伴安生了几天就又出馊主意把一家人折腾得鸡犬不宁,气得直数落老伴的不是。可刚没说两句,就遭到了猛烈的回击:“乔战勇,你天天的睁眼就出门,你干什么去了,你跟我商量了吗?我要是腿好,这点小事还用跟你们商量?别看我现在腿不行了,我也不能看别人眼色活着。要是天天还得顾着你们眉高眼低,那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老太太一拿这坏腿说事儿,大家就都敛声静气了。其实老太太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兴师动众操持这么一场家宴,无非是想向全家人和街坊们证明,乔家老太太无论何时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的确,这场热热闹闹的请客给老太太挣足了面子。街坊们不但都如约而至,而且还都带来了自己家最拿手的菜,说给老太太凑个份子。连平时看来仙风道骨,从来不跟俗人扎堆的楚先生也应邀前来捧场。老街坊们参观了乔家改造后的卧室和卫生间,无不咂舌称道乔家儿女又有出息又会体贴老人,老太太算是得了济。说话间,沈致公也被老太太十二道金牌似的电话死催着赶过来,发挥在官场中磨练出来的致辞水平,在席上代表乔家老两口感谢了街坊长辈们平常的照应,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声情并茂,更引得一帮老头老太太艳羡不已。

  “别看他是局长,我就把他当儿子看!”沈致公前脚一走,乔老太太就不无得意地向街坊们夸耀,“我上回住院,大女婿一个电话,院长赶紧就给安排高级病房。”街坊们的赞叹声又响成一片,唯有楚先生微笑不语。老爷子看着老伴眉飞色舞地冲街坊们摆谱,无奈地跟楚先生对视一眼,苦笑起来。

  “来,来,这边走!”已经是初春时分,日暖风柔。树上开始长出细碎的绿芽,嫩得仿佛连人稍微长久的注视都经不住。范磊正在外屋里给老太太的轮椅上油紧螺丝,院门开了,乔老爷子热情招呼着,领了一位老太太进门。坐在范磊身旁一把椅子上看范磊忙活的刘英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人,意外地愣住了。

  “呦!这不是冯会计吗?快坐快坐,水灵,快倒茶!”老太太拉着迎上前来的老冯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老冯偎着她,亲热地问道:“刘大姐,你还挺好的?”

  “好什么啊!”老太太摇着头捶自己的腿:“看见没,不行了,站不起来了!”老冯安慰了几句,又叙了些两家儿女们的闲话。这么说了一会儿,老太太问老冯道:“我看你这还挺精神的,老钱怎么样,也还挺好的?”

  “咳。”老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冲老爷子那边努嘴:“刚乔师傅还问起来,老钱啊,去年心脏病走了。”

  她话音一落,几位老人都不再开口了。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这人不服老真不成呀。冯会计要说当初也是你们厂一枝花呢,可你看看现在,还不也成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了。”夜里熄了灯,老爷子和老太太分别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却都迟迟难以入睡。老太太回想起白天与老冯的会面,感慨岁月的毫不留情。

  老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也看不到他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已经去会了周公。老太太顿了顿,继续叹息道:“要说冯会计也真够可怜的,这个岁数老伴走了,你说还活个什么劲呀。哎,老钱是个多好的人呀,又老实,对冯会计又好。哎,你说,冯会计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要不咱们还象当年那样给她介绍个老伴儿?”

  黑暗里,老爷子突然不耐烦地发话了:“哪有那么合适的!你就少操点别人的心,好好养你的病吧。”

  “哎,我说乔战勇,你干吗不乐意啊?”老太太颇感奇怪,她悻悻地损老伴道:“哼,当初我给他们介绍的时候,你就这么一副老大不乐意的德性!”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老爷子咕哝了一句,翻个身,背冲老太太。老太太不依不饶,揪住老爷子的旧账不放:“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初小冯刚到你们厂,给你做徒弟,我知道她对你挺好的。哎,你跟我老实说,你当初是不是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

  “我说你这人怎么越老越无聊啊!”老爷子猛地把头拧过来,冲老伴没好气地低声嚷嚷:“都哪八百年前的事了,别瞎说那些没用的,睡觉吧!”说完,他再次背冲老太太,任凭她怎么搭话,都不再接茬了。

  本来,诚如乔老爷子所言,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这些,无非是个玩笑。可老伴似乎特别忌讳这个话题,像护着个还没好的伤口一样不许别人碰,这就显出了问题。况且哪有那么巧的,厂子黄了都十年了,听说冯会计打那时候起就跟老伴老钱一起去了深圳女儿家,自此再没见过面,怎么十年后自己一瘫倒,老头子就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钓鱼回来的路上俩人愣是撞见?这概率都快赶上中彩票了。把这些疑问再结合自个儿出院后老伴天天不着家的异常表现,刘英心里打起了小鼓。

  范磊来老太太屋里推她出去吃午饭时,看到老太太不知从哪儿翻箱倒柜扒出了许多老照片,在床上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大片。

  “哟,妈,您这是要找什么呐?”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不少照片都是乔老爷子年轻时候的工作照。那时老爷子顶多也就30挂零,粗眉大眼英气十足,笔直的腰杆透着军人的干练,看上去精神奕奕。老太太手里还拿着一张旧照,把胳膊伸直,头使劲往后挺着,用老花眼细细地研究。“妈,”范磊嘿嘿的笑了,“您别说,就凭爸的长相,搁现在准是一大帅哥,后面追的小姑娘得排一长溜!”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并没答话。范磊也不觉得没趣,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床上的照片。里面一些合影里,有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让他觉得有点面熟。这个年轻女孩在有的照片上满脸纯真笑容地看着站在机床边做着讲解的乔战勇,有的照片里身上系着大红绸子,和乔战勇一左一右跳着秧歌舞。还有乔战勇站在主席台上给她发奖的照片,两人的手正好凑在一起,照片背景上挂着横幅,写着“向三八突击手学习”。还有一张是结婚照,女孩作新娘子打扮,胸前戴着花,身旁的新郎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个子比女孩高不了多少;他们俩身边一边一个站着年轻时候的老太太和老爷子,老太太笑得极为灿烂,开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新娘和新郎。

  “哎妈,这是不是昨天来咱家的那个冯阿姨啊?”范磊又拈起一张女孩微微侧身站着,略带羞涩和忧郁的半身单人相,向老太太感叹道:“嗬,真没看出来,这冯阿姨年轻时还真挺漂亮的啊!”

  一句话让老太太蹙起了眉头,她一把抢过范磊手里的照片,认真地问道:“哎,范磊,我问你啊?你们男人是不是真觉得这冯会计漂亮?”

  范磊点头答道:“是啊,是漂亮。”老太太又想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说她现在还漂亮吗?”范磊听出老太太的问话似乎并不单纯,他留个心眼观察着岳母的神色,发现她竟然一脸愁容,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现在嘛……”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宽慰老太太道:“肯定是说不上好看了。”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脸色顿时好看起来。“不过呢……”范磊话风急转,让老太太又陷入了紧张:“你小子少卖关子,实话实说,不过什么?”范磊诡秘地一笑,继续道:“不过,这个气质还是有的。”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什么气质?”

  “这个嘛,很难形容。”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灵机一动,从照片中捡起那张老冯的单人照,指给老太太看:“您看她那个眼神,她那个眼神吧,让人看着就觉得很让人心疼,得让人保护的那种感觉。”

  老太太听着范磊的解说,眉头越锁越紧。范磊看出形势不对,犹豫一下,试探地问老太太:“妈,咱家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呢?”

  “呃,”老太太有些不太自然地答道:“她是你爸徒弟,当初和我也算是好姐妹。”

  “噢!”范磊装作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开始揣摩起老太太所说的这两个关系。

  在大街上看到老爷子纯属巧合。那会儿范磊是去五金商店给那辆残破并确认无主的三轮车踅摸配件,没想到刚扛着新轮胎出五金店的门,就远远看到老爷子的身影在前面一闪,进了不远处一家叫做“太上宫”的洗浴中心。

  家里明明有洗澡的地方,老爷子怎么舍近求远还花钱,非要到洗浴中心?这疑问一起,范磊便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喊声,尾随着老爷子也来到了洗浴中心门口。两位旗袍的开衩恨不能开到腋下的迎宾小姐对着他甜甜一笑,其中一个还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欢迎他的光临。范磊伸着脖子朝玻璃门里面张望,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空无一人,老爷子已不知去向。他满腹狐疑地拒绝了迎宾小姐的盛情,扛着轮胎离开,一路上都在犯嘀咕。

  他跟单位保安打听过,那家洗浴中心消费相当高,光是洗个澡就得敲掉近700大毛,也不知用来洗澡的水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那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洗浴中心就是自己家后院的保安嘲笑范磊老土,说那洗浴中心里吃喝玩乐什么都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神秘地坏笑道:“听说里头小姐都特漂亮。”

  那时候老爷子还没往家带冯老太太。范磊尽管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很龌龊,可还是禁不住把老爷子继续往龌龊里联想。现在的人都长寿,欲望也强,老爷子还差几年才到七十,虽说身体不太好,可偶尔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可以理解。老太太又瘫了,而且就照老太太那性格脾气,就算身体还能配合,思想上肯定也会极力抗拒。老爷子得不到满足,能不找另外的出口么?

  自那天发现过老爷子进洗浴中心,范磊就多了个心眼儿。有天老爷子又是迟迟未归,街坊那儿也找不到他,老太太生怕他在外头是犯了心脏病什么的,着落水灵他们出去找。范磊二话没说独个儿直奔“太上宫”守株待兔,果然将正从门口往外走的老爷子堵个正着。看见女婿,老爷子意外多过于紧张,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相对无言,都觉得尴尬。快走到家门口时,老爷子开口求范磊先把当天的事对水灵和老太太保密,还说等自己办好了,会亲自告诉他们。这话倒是让范磊大惑不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自己装不知道,老爷子也就此打住,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揭过,老爷子又何苦非要投案自首自己往枪口上撞呢?思来想去,他也觉得老太太平常数落他笨一点也没说错,要是自己的心思有水灵一半剔透,早就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不过,等冯老太太在老爷子的带领下过来串门子,范磊的怀疑落实到了具体的对象上,心里的谜也就随之解开。看起来老爷子跟冯老太太俩人年轻时就有过那么一段纠葛,现在冯老太太的老伴也不在了,老太太又行动不便,看不住老爷子,天时地利人和,这对有情人算是占了全套。老爷子的心还能安安生生放在家里么?去洗浴中心,很有可能是找地方跟冯老太太幽会去了,几十年后圆个年轻时的梦。老爷子和那位冯老太太,也算是够痴情了。因此,范磊觉着,这件事还是先别让水灵她们这些女人知道,否则传到老太太耳朵里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风波。可是,范磊也担心,老爷子这么肆无忌惮,在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这儿又能瞒多久呢?

  “你们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从睡这个床就一直腰疼,这腿一天不如一天!”水兰一大早回家看望父母,刚推开院门,就听到老太太在里头大发雷霆。

  看到大女儿,老太太像是终于盼到了援兵,一把抓住水兰的手诉苦道:“兰啊,你得给妈做主!原来那炕多好,上了床就热热乎乎的,现在可好,钻被窝半天都暖和不过来,早晨醒过来,我一摸脚丫子,还是冰凉冰凉的。常言说脚凉三分寒,我这成天到晚在床上坐着,就跟坐在个冰窖上头,我这腿能见好吗!当初拆炕我就没同意,这几天我琢磨来琢磨去,腿好不了,就是这破床闹的!你们赶快把这床给我拆了,把炕磊起来!”

  “妈,您到底想干吗呀?”水兰一听老妈的要求登时头大,“这刚安生两天,您又生妖蛾子,这床好好的,还是崭新的,怎么就又拆呢!”

  “妈……”范磊为难地说:“那床是海洋特意从丰城买回来的,咱这儿都没有。”“我不管!”老太太脖子一梗,拿出了强硬的家长作派:“能拉过来也能拉回去,反正这床我不睡了,躺上头跟躺医院里一样!还有,”她稍作停顿,继续指示:“家里这个什么浴室,也给我拆了!那水龙头里的水,滴答得跟尿尿一样,那么小溜,半天肥皂沫子都冲不干净,那是洗澡还是遭罪啊!那些瓷砖热水器,也都拆了,给人家退回去。咱不要了,兴许别人还能用,别糟践东西。”

  “没那事儿!”水兰被这个没什么文化又独断专行的老妈搞得又生气又好笑:“用的瓷砖退给谁人家也不要!您就给我们撂句明白话,要拆这个要拆那个,您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吗?还得要我怎么说?哼,我知道我残废了,我的话你们也不在乎,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吧。夜里睡不着觉,你们摸着胸脯,问问自个儿,你妈还能活几年!”老太太说得情绪激动,眼角沁出了泪花,一拧身躺到床上,脸冲里,时不时伸手抹泪,不再理床前大眼瞪小眼站着的人。水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商量老太太的要求如何解决,水灵思忖了半晌,小声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求求楚先生,让他来劝劝妈?妈别人谁也劝不动,可就听楚先生的。”

  中年丧偶后一直没有续弦的楚先生老了之后在街坊邻居心里越发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神话。光看他身形清癯,一出门总是穿着中式对襟开衫黑鞋白袜,全身上下一尘不染的样子,就透着仙风道骨的意思。据说老头儿对国学颇有修养,而且精通易理,偶尔应亲朋好友之邀,给人打卦卜算,祸福吉凶说起来总是头头是道。对中药,老头儿也不含糊,什么《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张口就来,邻居们谁日常有个头疼脑热,都信楚先生的方子,用起来感觉比那些个名目繁多的西药灵验,心里也踏实。

  请楚先生出马的确是单灵丹妙药。楚先生应老太太之请就她的腿一本正经地掐算过后,立刻指出家里这新修的浴室万万拆不得。“您这个浴室的位置犹如门神,挡住了外来的病气浊气。不是我危言耸听,您这回能从鬼门关回来,这个风水的调整是起了极大作用的。今年您犯太岁,这个浴室正好镇在乾位上,可以消灾挡难,而且大利子女。”楚先生嘴里的术语和名词,老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可消灾挡难之类的结论她是明白的。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老太太原来坚定不移的拆浴室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发了话说浴室不用再拆,省了大麻烦,一家人都很高兴。范磊零敲碎打地忙活了快半个月的三轮车也彻底完工了。再带老太太去针灸时,范磊将老太太背到门口,略带得意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成果。

  本以为岳母会为这个好点子称赞两句,可是老太太坐在车上,双手微微颤抖地在两腿旁的椅垫上摩挲,眼圈竟然红了。范磊紧张地问:“妈,您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感道:“你妈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太太,妈恐怕这辈子出门都得坐你这车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短怎么都好说,时间长了,没有个不烦的。这个理我懂,别说是儿女,就是老伴儿又能怎么样?”她凄楚地笑笑,摇摇头:“哎,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我的心思。”

  范磊默然了。他抬腿上车,埋头往前蹬,心里明白,老太太说的是儿女,实际上感叹的是有了外心的老爷子。他第一次觉出老太太专横的表象之下掩藏的无奈和无助,他想,自己得做些什么,好帮老太太开解她内心的苦闷。而这“什么”,莫过于帮老太太挽回老爷子的心。

  “重新磊炕!”范磊二话不说,当天晚上,他就自作主张把原来给他们家拆抗的装修工小刘领回家,开始丈量。看着终于如意,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的老太太,范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仿佛看见了老太太为保护这个家,保护自己的老公而打的这场孤独困难的防御战。

  水灵急了,她把丈夫拽到院子里,径直开炮:老太太犯病,你怎么也跟着犯病!改炕得把取暖管线都拆了重新走,你知道有多麻烦吗?你瞎跟着老太太折腾什么啊!”

  “灵儿,”范磊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我寻思,其实妈想拆床打炕,并不是因为那床让她腿寒,是因为,是因为……”他偷眼瞧瞧水灵的脸色,鼓起勇气说道:“因为她想跟你爸还睡一块儿。”

  水灵脸都红了,生气地喝斥范磊:“你胡扯!”

  “真的!我不骗你!”范磊急赤白脸地力证自己有理:“你以为你爸天天出去干吗去了?我上回去找他,是从洗浴中心把他找回来的,就是那个‘太上宫’,我在那边看见过他不止一次!他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你们,上回来那个冯阿姨,我敢保证和你爸有点那个……”

  水灵被范磊突然抛出来猛料砸懵了。她反应了半天,才虚弱地问了一句:“是吗?”

  “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爸的,”范磊把手搭上水灵的肩,又像安慰又像为自己瞒了她这么久辩解:“那个冯阿姨确实还行。本来我是不想管,可今儿拉你妈出去,我看你妈也挺可怜的,心里有事吧,又不能说透。瘫在床上也出不去,也管不了你爸了,所以我……”

  “行了!”水灵打住范磊,严肃地叮嘱他:“这事就在咱俩这打住,你绝对不能再跟第二个人提起!爸妈年纪都不小了,这事能不点透就不点透,大家还好留个脸面。”

  范磊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为老太太和老爷子买了张新的双人床,把两个单人床替换出来,还特意给老太太添置了一床电热毯。“我跟范磊合计了,也给我哥打了电话,这重新走取暖管线实在太难了,但是您说床凉也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们今天出去想给您买个电热毯,结果没单人床的。所以干脆,就给您和我爸换个大床,这样一个电褥子俩人都暖和,我爸那腰腿也不太好。要不,您和我爸先睡两天试试,要是还行就先这样,要是实在不行,那等我哥再画个施工图,寄回来了,咱们再改?”水灵一边铺床,一边征求坐在门口看她忙活的母亲的意见。老太太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那就先这样试试吧。”水灵两口子对视一眼,悄悄舒了口气。

  双人床撞对了老太太的心思,她连日低沉的情绪明显振奋起来,有了心情由着小水在新床上乱蹦。而手里拎着几条鱼兴冲冲进门的老爷子看上去似乎心情也出奇地好,罕见地哼起了小曲。他把手里的鱼递给迎上来的水灵,让她晚上炖成鱼汤,自己进了屋,不禁愣住了。

  “怎么样?”老太太不无得意地拍着身边的床,招呼老伴过来坐:“你闺女、女婿心疼你,说你腰腿也不好,买个大电褥子让咱俩人用。”

  “那好好的俩床呢?”老爷子坐到床上试了试,却并不领情,“那还都崭崭新的,这又换了一个,咱这是发财了还是捡金子了?不是我说你,老太太,你别那么多事儿,给孩子们添麻烦。”

  “哼哼,”老太太观察着老爷子的表情,冷笑起来:“哪儿钓的?菜市场钓的吧。今儿个当着儿女的面,老头子,你说说吧,你这些个日子不着家都干吗去了?”

  “我没干嘛。”老爷子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别跟审犯人似的!”

  “呵,你还有理了?”老太太脸红脖子粗地冲着老爷子嚷道:“没干嘛你上市场买两条鱼回来骗我说是钓的?我跟你说,你别以为我瘫在床上就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我都替你害臊,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出去浪,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你说,你是不是跟冯会计……”

  “鬼迷心窍!”老爷子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断了老太太的控诉,“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你胡扯八道!”

  “我说错了吗?”老太太一点也不示弱地仰头望着老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掉了下来:“打年轻那会儿她就对你眉来眼去,现在她男人也死了,我也瘫了,你们俩总算逮着机会了!还不让我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也赶时髦跟我闹个离婚,我还跟谁说去!”

  老爷子的脸一阵痉挛,他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起了粗气,水灵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让范磊拿了速效救心丸,往老爷子手里递:“爸,爸,您别激动,吃点药。妈,您少说两句……”

  老爷子含了药,双眼紧闭在沙发上靠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睁开眼,手伸进怀里的口袋摸索出两百块钱,递给蹲在他身边担忧地观察着他脸色的水灵和范磊,缓缓说道:“给你这钱。我告诉你,我这些个日子都干什么去了。我起早贪黑出去,我给人家赔笑脸装可怜,我就是去要这几百块钱了。”此话一出,老太太、水灵、范磊都大是意外。

  “你住院一下子花那么多钱,赶上孩子们孝顺,也有本事能出得起。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按说咱们这医疗应该是国家管的,我这些天就是天天跑厂里,”老爷子说着,声音也开始哽咽:“我天天去钓鱼,去泡洗浴中心,你以为我想啊?我不去,上哪儿堵人家领导呢?我用我这张老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求他们给报一部分。今儿个,我本来特别高兴,因为好不容易你这个算厂里特批,先说报个200,以后要是厂里效益有好转,过两个月还能再给报个三百五百的,不管多少,是个贴补不是?”

  水灵眼圈红了,狠狠地剜了一眼范磊,范磊知道老婆的意思,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老太太也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那谁让你偷偷摸摸的,不说清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我要是告诉你们,大家都得惦着这事,看我去两趟报不回来,肯定就拦着我不让去了。我想着,反正家里一切水灵都料理得好好的,我在家里也闲着,还不如跑跑试试呢。”

  “爸,您真是……”水灵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眼泪簌簌而下。范磊和老太太沉默地望着他们,都为自己原先对老爷子的猜疑而感到满心歉疚,同时,也从老爷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转瞬之间,猫猫已经过了一百天,而阳春也在北京街头每棵行道树的每一枚叶子上盛放了。海洋在宝贝女儿百天的时候特意拍了一家人带猫猫到公园玩的录像,刻成光碟给爷爷奶奶寄回去。从工地开车去电视台接谢言下班的路上,他估摸着,今天白天包裹就应该送到了,明天打个电话给父母他们问一下。

  说是下班,其实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自从谢言重回部门当了个什么“合家欢”节目的制片人,海洋觉得,她甚至比以前当编导的时候还要作牛作马。的确,制片人不用像编导一样老得出差,而且节目能带广告的话收入也会比编导强,可这钱每一分一厘都是靠没日没夜绞尽脑汁想再加上废寝忘食干出来的。天下没有白给的事,让妻子这么辛苦挣钱贴补家用,海洋想起来就恨自己的窝囊。

  见了谢言,许萍就跟见了救星一样:“你可回来了!你留下的奶7点就喝完了,猫猫9点多醒了,一直哭到现在。这孩子现在嘴也刁,喂奶粉都不吃了!”

  “哎哟宝贝儿……”谢言心疼地接过孩子,边解衣服边哄着女儿进了卧室:“不哭了啊,是妈妈不好,妈妈委屈你了,咱们这就吃饭饭啊……”孩子有了妈妈的奶吃,很快安静下来,客厅里的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海洋歉疚地对岳父岳母道:“爸妈,真是难为你们了。”然而还没等谢楚德答腔,许萍就面色阴沉地拧身进了卧室去看谢言,将海洋晾在一旁。岳母明显的冷淡让海洋有点尴尬,又觉得不解。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妈生气了?”海洋思忖着岳母的态度,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追问岳父道。

  “没什么,傍晚的时候你母亲给你来了个电话,你没在,是言言她妈接的。”海洋一听岳父的回答,心里就已经把这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准是自个儿的老娘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妈的那张嘴啊,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海洋猜得不错,许萍的不高兴的的确确是刘英那个电话引起的,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刘英的不高兴,诱因竟是他寄去的那张猫猫的光盘。

  在电视上看见小孙女活泼漂亮,刘英起初也高兴也喜欢。可是那画面里除了孙女和儿媳妇之外,总有亲家两口子抢镜头,还好像朝着电视前的自己显摆一样,对着孙女亲个没够。这小丫头吧也没骨气,要抱就给抱,要亲就给亲,一点脾气没有,被那老两口逗弄得好像还挺受用,笑得咯咯的。刘英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什么“我们猫猫给爷爷奶奶问个好”,就算我孙女一辈子都给你们带着,她也是姓乔的啊,跟谁“我们我们”的这是?

  在老太太眼里万恶的光盘终于放完了,老爷子和水灵范磊几个还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小丫头的长相随谁,老太太暗恨这几个人的骨头轻,自己把脸一翻,冷冷地嘲讽道:“这么喜欢,干脆把那什么VD抱怀里得了。看你们贱的,真人见不着,拿个这什么VD回来糊弄一下,你们就满意了?好啊,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倒成外人了!”

  老太太的几句话将众人方才还满满的喜悦赶个一干二净,水灵和范磊对视了一眼,心知妈八成又要借题发挥了。

  “你说你老太太,海洋特为的拍了孙女的录像寄回来,不就是想让咱们高兴么,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老爷子听出老太太话里的嫉妒,笑着试图开解老伴。可就是这“钻牛角尖”刺激了老太太,她不依不饶地非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带着媳妇和小丫头回趟家。

  “这都过了百天了,我们这当爷爷奶奶的想见孙女一面,不算过分吧?”她向接电话的许萍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不承想许萍说现在孩子还小,春天流行病又多,等等再回去也好。许萍用的是商量的口吻,然而里面委婉拒绝的意思并不难听出来。这拒绝愈发坚定了老太太“亲家把揽着孙女不给自己见”的想法,她索性劈头盖脸地冲亲家母好发了一通脾气。“别以为你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见孙女,你们就能永远霸着她,没门!这孩子你们怎么带,她也姓乔,不姓谢!” 刘英最后以这么一句作结,气哼哼地挂断电话,全然忘了考虑为了她逞这嘴上的一时痛快,儿子得红着脸替她给丈母娘赔多少不是。

  水灵近来总是觉得肠胃有给自己捣乱的迹象,常常莫名其妙地恶心,从胃里往上泛酸水。尤其不能闻一些刺激的气味,一闻就要吐。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出了毛病,天天在家里自己做自己吃,旁人都没出这种状况,水灵想着,八成是自己晚上睡觉没注意,肚子受了凉,等哪天到街上的小诊所去看看,买点调理的药。然而,还没来得及去看肠胃,水灵就发现,那恶心并非肚子着凉作祟,而是——她有了。

  起初水灵压根没往这方面想。生了小水之后,跟范磊进行“室内最好的运动”时都采取了保护措施,从来没有因为存着侥幸心理放松过。不过无意在街道的计划生育宣传栏上看到里面说,即使每次都使用安全套,避孕的有效率也仅仅只有75%时,她开始联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症状,竟然跟当初怀小水时一模一样。她跑到药店买了两枝测孕笔偷偷测试,两枝笔上的双蓝线都明明白白地向她证实:的确是又一个小生命开始在她的腹中孕育了。

  犹豫再三之后,水灵把这件事告诉了范磊。如她所料,这个已经过了30的男人听完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欣喜得手舞足蹈几欲癫狂。看着丈夫乐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向全世界广而告之这个大喜讯,水灵心里却越来越觉得沉重。以两口子目前这种状况,有小水在前,政策根本就不允许生二胎;就算有门路,那十几万罚款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何况现在母亲又病着,身边离不了人照顾,可是这个孩子,她也情知对范磊来说有多重要,她没法向他开口说不留。在反复的掂量权衡之间,水灵觉得自己就像身处在一盘石磨底下,饱受倾轧,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老爷子陪着老太太在堂屋门口伸出的廊檐下晒太阳,水灵则在院子里挥着把锄头卖力地刨原先荒着的一小块地。范磊提着菜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锄地的水灵顿时惊呆了。他扔下手里的菜,冲过去一把夺过水灵手里的锄头,生气地吼她:“你疯了呀!你这是要干吗?”他粗暴地拉扯着水灵进了里屋,老两口在一旁惊诧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然不明就里。老太太示意老爷子推着她的轮椅,悄悄走到水灵两口子虚掩着的房门口屏声静气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房门,。

  水灵这个孩子留还是不留,对老太太来说根本不能成为问题。暂且不说违反国家政策这些事,就二女儿一家一个月划拉那点钱,要再生一个,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固然,她也知道水灵肯定舍不得,哪个当妈的都一样。孩子不管多大,都是自己的骨血,拿出去了就是作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利弊也一眼就能看穿,趁着孩子还小,拿掉是上上之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只不过水灵是注定要受一场苦,这让老太太心疼女儿的同时,原本对范磊的鄙夷和不满更深了一层。

  “挣钱养家上没什么本事,搞起这事倒挺有能耐,30好几的人了还着三不着两,愣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来,简直不是一般的混!”老太太数落完女婿的不是,最终做出结论:“趁早去做了吧,孩子越大你受的罪越多!”不等女儿表态,她自己转着轮椅打开门出屋,门口坐着正等待她们母女商量结果的范磊一看见老太太出来,一弹而起,红着脸叫道:“妈。”

  “别叫我妈!”老太太一脸反感地把他噎了回去,“还好意思叫我妈!你倒是舒服了,你知道得让水灵受多大罪!明儿你就陪水灵上医院,赶快做手术。”

  “别呀妈……”范磊一听立即抬起头,无助地望着老太太央求她收回成命。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别什么别!不做了,你能养活得起吗?”范磊动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水灵低着头沉默地走出来,将他叫进屋去,门随即被轻轻关上了,像张大嘴一样吞下了所有秘密。

  也许,这就叫别无选择。

  老爷子把老太太推到院子里晒太阳。这个时候的范磊正沮丧地坐在县医院的走廊上,等待水灵从手术室里出来。手术室门悄无声息地启开,水灵从里面像个幽灵一样飘了出来。范磊赶紧起身过去扶住妻子,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疼不疼,还挺得住吗?”水灵在他怀里看着他的脸,半晌后开口轻声说:“我没做。”

  “没,没做,为什么?”范磊惊讶地注视着妻子,追问道。水灵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大滴眼泪直接从眼里滴落,打在水泥地面上:“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我觉着我要是真做了,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范磊,我想好了,这孩子我们要了,罚款、户口我们一起想办法!”

  范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被水灵紧紧攥住攥得发疼的手,又提醒他这并非一个幻觉。他感动地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留下这个孩子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因为两口子接下来首先要共同面对的并非是孩子出生之后所要负担的种种,而是所有人的反对。

  水灵跟范磊本想向家里最有能量的大姐夫求助,看能不能通过他托托关系找找门路。可当他们到了水兰家,刚把来意一说,就从大姐夫妇惊讶的表情上看出这个法子行不通。光是为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水灵就被水兰追问了半天。她红着脸,无论水兰怎么问都只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把这个孩子留下。几个回合的反复纠缠之后,水灵跟范磊都有些后悔当初干嘛要踏进大姐家门。

  水兰并不是不想帮妹妹,水灵他们走后,她试探地问沈致公是不是跟管计划生育的老陈关系还不错。沈致公冷冰冰地用一句话把她仅剩的一点侥幸心理清除得干干净净。他说:“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们,这事我可不管!”

  这件事上沈致公的确有他的苦衷,计划生育一向在哪儿都是个让领导头疼的棘手问题,对政府机关单位尤为如此。计划生育没抓好,领导可以被一票否决。只要单位出了一个计划外二胎,那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个明摆着的最大的工作失误,其他再有什么政绩,跟计划生育工作的失误相比,分量都无已抵消它的恶劣影响。沈致公表态自己不会插手这件事之后,想了想,又不放心地特别交待水兰:“我告诉你啊,你明儿就去找范磊他们谈,他们要是打了,范磊就还在我这干,他们要是非留着,你别怪我到时候开除他!真是,你们家就没完没了的麻烦事!”

  丈夫发了话,并且听上去后果相当严重,水兰不得不专程提了些水果到父母家里,跟老太太一起苦口婆心地试图再劝水灵打消她荒唐的想法。然而水灵态度之强硬像是回到了当初她偷出家里户口本非要跟范磊结婚的时候,无论大家怎么反复陈明利害关系,都一概摇头。劝得紧了,她脸一板,斩钉截铁地向母亲和姐姐撂下一句话:“你们都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反正这个孩子我们要了!怎么办再说。”

  “这孩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老太太忧虑地跟大女儿商议着,“不然,叫海洋回来劝劝她?唯一可能说动她的人也就剩下海洋了。”

  马自立的事从冬拖到春,始终没有眉目。海洋勉力地借着以前的积累四处抓挠,维持着工地那边的正常运行,现在工程好容易还算顺利地完成了,在建委技术监督站排上了号下周验收,但验收通过后按合同马上就要付给工人的工程款成了个大问题。海洋每天焦头烂额地在琐碎事情之外愁着钱上的这个大窟窿,急得嘴边都起了水泡。

  在这种情况下接到母亲要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的电话,海洋觉得尤为为难。老太太说让大家回去给老爷子过68岁生日,顺带着也让他们老两口见见孙女,要求其实不算不合理,可是这个时晌,自己不好走开不说,谢言工作上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他委婉地向母亲表达了能不能等这段时间忙过去再说的意思,可母亲犹豫了一下,又告诉他,想让他回家还有别的意思。海洋听着母亲对水灵反常想法的叙述,也觉得自己有回去一趟的必要了。

  一家人开始紧张地为猫猫第一次回老家见爷爷奶奶做准备。谢言拿出刚发的样片酬金和制片人补贴,为公公婆婆买了衣服和补品,又为余下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对于范磊这个在家里受了最多难为而担子又最重的妹夫,她跟海洋想了半天,决定送一部手机。谢楚德和许萍也特别送了亲家一个西洋参礼盒。各种礼物满满地塞了一个大箱子。猫猫本来应该在回老家期间打一次白百破疫苗,谢言跟医院儿童保健科重新约了时间,在出发前一天给猫猫接种了疫苗。医生特别交待,打完这个疫苗孩子可能会有点发烧,低温不超过38度5就算正常,只要多喝水,注意保暖,不必吃退烧药,一般一天就会过去。

  打完针的晚上,猫猫果然烧起来了,虽然只是37度6,在医生所说的正常范围之内,可还是平添了大家的担心。许萍一百个不愿意外孙女发着烧还出远门,却又不好阻拦,只得随着谢楚德,将女儿一家三口送上北上的火车,又站在车窗外恋恋不舍地望着里面沉睡着的猫猫,看着看着,她突然掉下泪来。

  好不容易盼到沈致公的车接了海洋一家回到家门口,老太太急着让老爷子推着自己迎上前来,看着谢言怀里沉沉睡着的小孙女在梦里长长的睫毛还微微颤动,老太太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伤感地捶着自己的腿,怨恨道:“都是我这破腿不争气呀!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孙女,可你们看我又没法帮着带了!”谢言见势赶紧安慰:“妈,您别难过,您看您没管她,这不是也一晃这么大了。等她长大了,倒能反过来照顾您呢。”

  老太太感动地抹着眼泪,又去瞧孙女可爱的睡脸:“哎呀,那敢情好,就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命活到那时候。你说这小东西多可人疼啊!我估计水灵他们要是看见了,更得留着他们那个了。”听到这个,海洋被提醒了,不禁疑惑地问道:“对了,水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水灵屋里,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叹息道:“这孩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了,不小心怀上了,非得留下,谁劝也不听。要不我想让你们回来呢。我琢磨着要是你劝她,她兴许能回心转意。”

  海洋皱起眉头,也觉得妹妹这种做法跟她平时的通情达理风格大不相同。正苦苦思忖着,外面传来范磊嘹亮的大嗓门:“澡盆我买回来了,快让我看看我小侄女!”海洋透过窗户一看,水灵提着几瓶白酒走在前面,范磊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婴儿专用澡盆跟在后头,喜孜孜地就迈步往堂屋里走。

  “你别进来!”老太太赶紧自己推着轮椅出去把他堵在门口:“前几天我查了命书,你属马,和我孙女命里犯冲,说不定小丫头发烧都和这有关系。你把澡盆放门口就成了,你去把楚先生请过来,让他看想个什么法子给破破才行。”

  范磊尴尬地将澡盆放在地上,刚跨过门槛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又慢慢缩了回去。“妈,您瞎说什么呢?哪有这种事,快让范磊进来吧!”海洋跟出去招呼范磊,可老太太固执地伸手拦住他,仍然不松口:“不行!这不是小事!快去,别一会客人都来了,乱糟糟的,楚先生有话不好说。”

  老太太的话让范磊窘得脸色发灰,他求救地望望水灵。水灵知道丈夫的难堪,主动把手里的酒递给海洋,拉住丈夫的胳膊道:“走,我跟你去。”两人快步走出了院子,海洋情不自禁埋怨母亲:“您说您这是干吗呀妈,这让范磊他们心里多别扭啊!”

  老太太哼了一声,恨恨不已地道:“你别给他说好话,我现在看见他就来气!什么本事没有,就能胡闹!你看水灵这些日子脸色都成什么样了!”海洋这才明白,老太太对范磊的刻意的刁难和挑剔原来是源于他让水灵计划外怀孕了这个“错误”。不过,凡事也都有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海洋觉得照他对水灵两口子的了解,他们不至于成心制造这种“意外”出来,可就妈那种执拗脾气,一时半会儿也劝不过来,只有找出这件事情的根本症结所在,说通了水灵,才能消妈的怨气。

  老太太操办酒席的确是一把好手,每个细节都照顾得很周全,正午时分,五六桌宴席已经井井有条在院子里摆开,每张桌上都高朋满座。原先宽敞的院落被填得满满的,但不耽误在院子一角安置台子,摆了电视和卡拉ok机权充舞台。歌声跟几十个人或高声或低声的寒暄热谈浑然一体,端的是精确体现了老太太的初衷——热闹。

  寿星老爷子在席间的风头被不到四个月大的孙女抢了个十成十。三四十位街坊里跟老太太岁数差不多的大妈们占了一多半,个个都要把猫猫接过来在手上掂掂斤两,说些“这孩子壮实”之类的恭维话哄老太太开心。长得可爱这会儿也成了罪过,每个人看着猫猫乖巧漂亮的样子都忍不住揽过来又是亲又是在脸上蹭,猫猫都数不过来自个儿挨了多少下这种善意的袭击。

  谢言在一旁看着娇嫩的女儿在大妈们不知携带了什么可疑细菌病毒的手中传来传去,被讲究不讲究的人一概大大咧咧地往脸上蹭口水,心里不悦又不能直说,眉头微蹙,无可奈何。终于,孩子被折腾急了,示威似的大哭起来,谢言瞅准空子伸出手去将孩子接过来,冲大妈们陪笑道:“可能是饿了,我喂喂她去。”恰在这时,范磊和水灵陪着楚先生进了院子,范磊的脖子上系了条喜红色围巾,在气温已经过了20度的暮春显得不伦不类,他告诉老太太,这是楚先生教他能化解自己跟小侄女犯冲的方法。老太太一听来了兴趣,赶紧请楚先生给猫猫看看命怎么样。

  “我看这小姑娘命硬而且坚强,生的时候我估计可能颇多磨难,但最终都能逢凶化吉,遇事呈祥。”楚先生微笑着对老太太说:“所以您担心范磊和她相剋实在大可不必,范磊根本不是小姑娘的对手。”老太太深信不疑,这才算暂时放过了范磊。

  范磊在厨房里给请来的大师傅打了半天下手,刚走出来点根烟准备歇会儿,突然看见张秘书出现在院门口。他手一抖,烟头上积的长长一截烟灰掉落在他身上油渍斑斑的围裙上。老太太听说张亦松成了副市长秘书,非让沈致公给送张请柬过去,看着这个以前差点成了自己女婿的人百忙中欣然抽空前来,觉得自己在这小子心里还算有相当的分量,不禁暗自得意,高声招呼水灵给张秘书安排座位。

  官场里摸爬滚打的历练让张亦松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左右逢源,敬起酒来说辞也是头头是道。所有重要的人物被他寥寥几句含蓄地恭维个遍,八面玲珑里透着掩不住的春风得意。不少曾经知道他和水灵那点的往事的街坊都替水灵这朵鲜花竟然插在了范磊身上而暗暗惋惜。

  谢言对这个人没什么了解,可是对他举着酒杯夸夸其谈的浓重官场做派并不欣赏,借口要喂猫猫吃奶,进了屋里,刚好听见范磊气冲冲的声音:“看他得瑟的样儿,他妈的算个爷们儿么?”谢言推门进去,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了范磊,谁惹你了这么大气性?”水灵连忙打岔,将范磊支去厨房给谢言热鸡汤,自己扶谢言坐在床沿上,伸手去逗昏昏欲睡的猫猫,眼睛里的慈爱几乎要凝成水滴下来。

  “听你哥说,你跟范磊打算再要一个?”谢言在一旁察言观色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水灵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照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没有发言权,但是如果要的话,在目前咱们这个计划生育政策下,可能会带来好多麻烦,你们有办法解决吗?”面对谢言的疑问,水灵沉默地摇头,神色黯然。

  “我觉得,你们还是再好好想想,不光政策不允许,孩子真出生了,抚养、教育哪一件都不是儿戏的事儿,你有小水,对这个比我清楚……”谢言的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开始听她们姑嫂谈话的海洋就表示了自己的赞同:“谢言说得对,既然老太太让我管,我也得有个意见。我想和范磊好好谈谈,他是这个家的男人,以后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这些事考虑好了没有?现在是看不出来,再过几个月,肚子大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不至于也带着小水满世界躲当超生游击队吧!”

  水灵突然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可态度依然强硬:“你别跟他谈,哥,你要是谈,范磊肯定会同意做掉的!可我不能那样做!我真那么做了,我这辈子就太对不起磊了!”

  海洋觉得妹妹不可理喻的逻辑可气又可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水灵,你怎么会这么想问题呢?”

  水灵双手捂住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她抬头望定哥哥和嫂子,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是这回有了这个孩子,我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件事。哥,嫂子,你们能为我们保密吧?小水不是范磊的儿子,是我和那个张秘书张亦松的。”

  一直以来,海洋对范磊的看法仅限于他是一个善良、仁义但是不怎么聪明而且有些市井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好人。然而老爷子68岁寿诞当日,当水灵鼓足勇气对他和谢言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海洋不得不重新去认识这个妹夫,他觉得,自己甚至对范磊油然生出了许多敬意。

  水灵告诉哥嫂,当年张亦松已经决定去省城和一个什么书记的女儿好了,可他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在有一天以取材料为借口骗自己陪他去他宿舍,并提出了那个要求。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结婚已经是迟早的事,水灵更是情苗深种不疑有它,所以默许了。然而没多久,张亦松提出他要去省城——那里有个女孩儿为他要生要死,求水灵成全。

  “人总得有点尊严吧。”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水灵语气平静,可脸上微微颤抖的肌肉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流暗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脸色苍白地站在垂头丧气的张亦松面前,强抑着痛苦和愤怒骄傲地提出分手。她说完分手就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手始终插在灰色的确良上衣的口袋里,紧紧攥住一个已经皱得不像样子的纸团。那是医院的检验报告单,说那仅有的一次已经让她受孕。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无疑等于对一个姑娘在道德上宣判了死刑。她形单影只地去医院,忍受着周围人的冷眼和嘲讽,想去做流产,可是医生告诉她她身体情况很不好,如果坚持人流,很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她听了医生的话,脑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地走出医院大门,漫无目的地在暴烈的阳光下游荡,一直走到最偏僻的一段古城墙下面,放声大哭。如果不是范磊,很可能她已经带着腹中那一团尚没成形的骨肉屈辱地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也只有这个男人,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仍然真诚地告诉她,他一直都喜欢她,爱她,希望她能下嫁,他接纳她和她的孩子,并愿意照顾他们一辈子。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小水一出生,他们就商量着领了独生子女证,水灵还去上了节育环。而对待小水,范磊细心得胜过亲生。这么多年走过来,所有的点点滴滴,自己心知肚明。不管跟范磊在一起有多少波折和风雨,水灵始终觉得庆幸,自己发现了一块真正的金子。

  水灵的回忆让海洋和谢言瞠目结舌了很久。海洋迟迟不敢确信,那听上去像小说一样的离奇故事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边,发生在其貌不扬的妹夫身上。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忍辱负重,放弃自己生养的权利倾尽心血去照顾心爱的女人和她与别人的孩子,还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岳母挑剔和嫌弃,被那些心地龌龊的小人羞辱,他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乔海洋,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么?他这样问自己,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羞愧。他和妻子会意地对视一眼,说出自己的决定:“水灵,这个孩子我们要了,等到你们月份大了,这边瞒不住了,你们就来北京,北京地方大,你们户口又不在那,应该比这边方便。”

  “对!”谢言跟着使劲点头,“你们到时候也带着小水一起过来,让他借读一段,你们也省得两个孩子两边分心。”

  获得了哥嫂强有力的支持,水灵心里一块大石头骤然卸下。她泪水不断涔涔而下,语不成调地连声说:“谢谢嫂子,谢谢哥!”

  老爷子的寿筵折腾了很久,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一家人只顾着忙活招待亲朋好友,直到晚上才安安生生坐下来,吃海洋一家回来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大家都没想到,沈林虽然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却想着在下课后为姥爷买了个生日蛋糕。小辈的懂事让一家人都深感欣慰。

  说起沈林的高考,沈致公心里就拧着个疙瘩。沈林学习成绩好,如果发挥正常,考个清华北大都没什么问题,沈致公也一直希望儿子能考取北京这两所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方面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另一方面海洋一家在北京,好歹有个近亲能帮他们看住儿子,儿子读书时有什么难处也好有个照应。

  可是有次参加沈林的家长会,沈致公却发现沈林填报的模拟高考志愿表上竟然全填了武汉的大学。沈林的解释是看了招生资料,觉得武汉大学挺好,就想上那儿。但以沈致公的人生阅历分析,觉得原因并没有沈林说得那么单纯。沈林报武汉的高校,沈致公是绝对不同意的,那地方跟大仓的气候完全不同,冷的时候没有暖气,热的时候赛火炉,饮食口味和生活习惯都和北方不是一个路子。况且武汉自己一个关系都没有,连托人都找不着门路。再说,现在社会那么乱,身边又没有个熟悉的人能看顾着,真要学个坏,家里谁能知道呢?他找沈林谈,沈林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水兰更不用提,他唯一的希望是请海洋帮忙探探沈林报武汉的真实动机。自从失踪事件之后,沈林最服的人可能就是这位舅舅了,如果海洋出马,没准能说服沈林打消远赴武汉的念头。趁着一家人边吃蛋糕边夸沈林的融洽气氛,海洋提起了这茬。沈林对舅舅的询问表现得吞吞吐吐,只说自己还没有最后想好。

  海洋一家三口齐齐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所以老太太提议,第二天去给乔家老人上上坟,也得让老人们在天之灵认识一下这个后代,好保佑她平安长大。猫猫的低烧已经退了,可几百里路的长途旅行,白天又被妈妈带着出席宴席,小丫头也在连轴转,劳累并不比大人少,说心里话,谢言并不愿意再让女儿随着折腾这么一遭,万一伤风着凉又招来无端的灾殃。不过她也理解婆婆的心情,对于乔家那些已然尘归尘土归土的先人,婆婆身子不方便还坚持去祭拜,本身就是在儿媳面前表现出自己面对公婆的一种姿态,带着猫猫去也是对先人的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原本就在婆婆心中显得有点傲气的儿媳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于是,第二天,乔家人除了要上班上学不好请假的沈致公沈林父子之外,全都开到了乔战勇的父母埋骨的墓地。老天好像能洞察人心思一样配合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谢言抱着女儿随在公公婆婆身后向冰冷的石碑磕头,听婆婆念叨着请乔家的先人保佑这个先天并不顺遂的乔家一脉骨肉健康长大,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得透心凉。她有种不妙的预感,猫猫可能像自己来之前最担心的那样,被折腾出点不合适来。

  人都说母子连心,谢言的预感在当天半夜就被证实了。从山上下来,猫猫已经困得沉沉睡去,但回家后老太太却张罗着让谢言给孩子洗个热水澡,驱驱白天扫墓时淋雨积下的寒气。谢言信任独力带出了几个孩子的老太太的育儿经验,就把猫猫叫醒了给她洗澡。孩子没睡踏实,在夜半突然大哭起来。谢言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喂奶,一触到孩子的脸和手心,那温度就烫得她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她叫起海洋拿体温计一量,40.2度,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的谢言完全乱了阵脚,海洋也懵了。还是闻声赶来的老爷子比较镇定,催着他们赶快收拾一下带孩子去医院。

  深夜的大仓县医院急诊室里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一个看起来年轻得跟沈林不相上下的小医生终于在海洋嗓子都要变调的大声呼唤下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值班室里开门出来,询问了发病前的基本情况和发病时的症状,又给猫猫做了一系列常规检查,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根。小医生也有些无奈,只得循例开了些退烧药和消炎药,先给猫猫打上吊瓶,等烧退了,门诊的医生早上来上班再作进一步检查。

  当护士让谢言和海洋帮忙紧紧按住猫猫的头,眼疾手快地将输液针头扎进静脉,伴随着猫猫撕心裂肺的大哭,谢言心上袭来和女儿同等深刻、或许更加深刻的痛楚,她疼得眼泪扑簌簌掉落,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裂成碎片。

  天色已经在一家人忧心忡忡的守候中慢慢发白,猫猫仍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一瓶药输进去了,孩子的体温还在39.7度上趴着。水灵和水兰闻讯都赶到了医院,大家拿着酒精棉球一刻不停地擦猫猫的手脚,试图给她物理降温,然而这个方法也并不见效。海洋在一旁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想了一会儿,对谢言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北京吧。把订好的车票退了,去大连坐飞机,顺利的话,九点多就能到。”谢言想想也是,一来等门诊医生上班起码还要白耗两个小时,再者小医院的诊疗水平跟北京没法比,就算在这里看门诊也不见得能看出毛病,还不如立刻动身去大连赶头一班飞机,也省得在这里心焦。

  小蔡一接到海洋的电话,就马上联系了自己在儿童医院的熟人,在机场接了海洋一家三口后直接赶去了医院。那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一看大仓医院给猫猫开的病历和常规检查的情况,就断定猫猫是得了“疱疹性口炎”。医生向海洋和谢言解释说,这种病是一种疱疹病毒引起的感染,病程要有一到两周。发烧倒不是大碍,一两天内就会退,但是烧退后孩子嘴里会出现大面积溃疡和溃烂,非常疼痛,对进食和喝水都有很大影响。治疗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对症的药物,还是用一些通常抗病毒的药,怎么着孩子也得硬挺过一周才能见好。

  至于猫猫怎么会染上了这个病,医生解释道,这种病在小儿身上也算常见,通常是因为不洁接触引起的,尤其在孩子抵抗力比较差的时候,比如旅行什么的,特别容易感染。这个病因让许萍忍不住大发脾气:“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就说让你们别带孩子去!刚打完预防针发着烧就非带走,哪至于就急在这么两天!跟你们说,谁都不听,说多了,还好像我拦着不让去见爷爷奶奶!这几个月的孩子跟你们大人比不了,禁不起这么折腾!这回好了吧,你们踏实了吧!”

  谢言听着母亲的数落,憋了好几天的委屈和郁闷全随着泪涌了出来:“妈,你少说两句成不成!我也不愿意孩子病啊!”

  谢楚德见气氛紧张,赶紧拉住想继续念叨的老伴,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别说了,病了就赶紧治吧。谢言,医院开的药,怎么吃,你快教教你妈……”说着,谢楚德把老伴和女儿推进了里间卧室。。”

  海洋看谢言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很想尽点自己做父亲的责任,帮妻子分担一些。无奈工地上赶着重新排期验收,验收前的收尾工作几乎每一秒钟都有可能出现琐碎的问题。海洋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工地上泡着,只有夜里有点时间能替替谢言,哄哄哭个不住的女儿。每天连轴转,他也是咬紧了牙苦撑。这些其实还都不算辛苦,最让他难受的是谢言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跟他制气,他说什么话,谢言都态度冷淡爱理不理,对他特意表现关心的举动也无动于衷,丝毫不领情。猫猫每天仍然要去医院输液,海洋每每一能从工地抽身就买好晚饭给陪着猫猫输液的谢言送去,可谢言不是说自己吃过了,就是说不饿,让他把买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拿走。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这都回来好些天了,你也不能总不理我吧。猫猫病成这样,我心里也着急!”这样过了快一周,海洋终于忍不住跟谢言把话说开了,“当初带孩子回家,你也是同意的,再说谁会想到回去这两天,孩子就能病成这样啊!要早知道会这样,我也肯定不答应带她回去。”

  这些话海洋不说也就罢了,一出口更激起了谢言的怨气,她立时将连日的冷战升级成了热战:“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个儿的气。你姐说得对,我是孩子的妈,就不该为了你妈高兴,就听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见!”

  “那不是孝顺吗,”海洋耐心地陪着副好声气解释着:“怎么能叫为了我妈高兴呢?”

  “孝顺?”谢言看输着液已经睡着了的猫猫仿佛被吵到了,蹬了蹬腿想翻身,她连忙把声音压低,但怒火不减地呲儿海洋:“孝顺也该有原则也有个对错!下回我决不干这种委屈孩子的事!”

  海洋听得不顺耳,语气也不知不觉冷峻了下来,反驳道:“孝顺有什么原则?孝顺孝顺,除了孝,不还得有个顺吗?”

  “那倒是孝顺你妈了,我老爸老妈怎么算!”谢言说着,情不自禁觉得自己亏欠父母太多,眼圈也红了,“他们几天几夜不合眼看着丫头,跟着着急上火,那这叫孝顺吗?!”

  海洋张了张嘴,终于无言以对。谢言将盖在女儿身上的小薄被掖了掖,别过头,不再理他。海洋坐了一会儿,自己也感到无趣,起身出了急诊室,走进暮春的茫茫夜幕。跟谢言始终得不到缓和的紧张关系就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恨不得对着什么地方嚎上两声才能觉得痛快。

  “水灵,你过来把这电话线给我插上,我想给你嫂子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怎么样了。”乔家的老宅里,刘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声紧着一声地叫水灵。自从上次老太太打电话跟亲家母许萍闹出了不愉快,让海洋两头赔礼说尽好话才好不容易将风波平息之后,水灵索性光明正大地限制她使用电话的权利了。要打给谁,准备说些什么内容,都得先向女儿汇报请她批准,老太太想起来就觉得荒诞,可是人在矮檐下,有时还真不得不低头。何况向自己的闺女低头也不算羞耻,水灵愣拔了线扔地上,自己再发火也只好干瞪眼,所以老太太也就默认了家里这条由小辈定下来的新规矩。

  “您别打了,”水灵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从厨房出来,走进堂屋:“一早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嫂子说今儿比昨儿更厉害了,嘴里嘴外头都烂了。”

  “哎呀,那可怎办呀!”老太太听了水灵的情况反映更加如坐针毡了:“不行,我还是得打个电话!”水灵态度坚决地摇头否定:“不行。妈,我求您别再添乱了!本来就是因为您非让我哥他们带孩子回来,才弄成这样。我要是嫂子,现在肯定一肚子气,您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老太太像个小孩儿一样委屈地噘起了嘴嘟囔道:“那我也不知道回趟家就能成这样啊!当初我带你姐去部队看你爸,你姐也不到一岁,那来来回回好几百公里也没说生病啊!这孩子带得这么娇,那这能赖我吗?”

  “你说你这叫什么话啊!”从外面拎着两包草药进来的乔战勇恰好听到了老伴的抱怨,不禁摇头。自己蹲下身,费劲地拿起电话线,插进了墙上的插头,坐到老伴身边,语重心长地开导她道:“你惦记孙女,大家心里都明白,谁也没说不是。要说这电话,水灵、水兰一天都打好几个,孙女什么情况,咱也都心里清楚。你说,你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什么?你要觉得你这电话打过去,能让谢言和亲家他们心里都高兴,你就打,我不拦你。”

  老太太气哼哼地抓起电话听筒,却迟迟没有拨号,老爷子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水灵说得没错,媳妇心里现在肯定不高兴。你想想,从他们在火车上,孩子就不舒服,俩大人一宿没睡觉。回来两天又是吃饭、又是上坟一点也没得空歇会!这一个星期不睡觉不说,还跟着孩子着急上火,你说谢言她心情能好吗?再者说,孙女是早产,先天没那么壮实,所以可能身体弱一些,禁不起折腾。可你想想,回来这几天,海洋他们两口子哪件事不是顺着你。就说上坟那天早晨,我说有点下雨就别让谢言孩子去了,你偏不答应,说没事,媳妇还不是一句话没有地跟着去。晚上回来给孩子洗澡也是都听你的。”

  老太太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听筒,但依然不甘心地小声辩解:“那洗澡我不也是怕孩子着凉嘛……”

  “我知道你是好心,”老爷子把椅子挪得离老伴近一点,握住她的手道:“可咱们毕竟没带过这孩子,把不了那么准的脉,是不是?你老想跟亲家他们争个子丑寅卯,可你不想想,那丫头是在人家姥姥姥爷怀里捂这么大的,他们肯定比咱们对孩子更心疼、心重是不是?人家本来身体好好的,现在回趟老家回去成那样了,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咱们呢,你还跟人家说什么带的娇气了,这不是找着吵架嘛!”

  老爷子一席话说得老太太心悦诚服,头一回没有反驳。这也是老太太第一次从平心静气的回想中发现了自己的任性。孩子们是一直太孝顺了,基本从来不违拗自己的意思。儿女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后代,有他们天天要操心的事务,自己却总是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出新点子让他们还来围着自己转,她越想心里越不安,当下就非让范磊拉着她去找楚先生。

  范磊送老太太到了楚先生家,然后就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支到了院子里,不给听她和楚先生的谈话。面对楚先生客气的询问,老太太扭捏半晌,终于开口恳求楚先生道:“楚先生,我想求您帮着写封信。”

  “写信?”楚先生对这个要求感到有点疑惑,什么信不能让身边的儿女代劳,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求人?

  老太太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解释道:“咳,我也不瞒您说了,以前啊,我一直对这我二媳妇挺有看法的,觉着她是太有文化了,主意正,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那老话不是说吗,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老脑筋呀,也转不过弯来。结果这阵子我生病,正赶上人家生孩子,带累得海洋都没能守在她身边,人家都没什么牢骚,这次回家看我,还给我买个老贵的按摩盆,说是用来泡脚能活血化瘀,对我的腿好。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本来不乐意带孩子回来,可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回来事事顺着我。想想其实这孩子真是挺懂事的。孙女回来大病一场,水灵、水兰、老头子都骂我,我自己寻思寻思也是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想来求您帮我给媳妇和亲家他们写几个字……我这手不行了,可我又不想让水灵他们写……”

  “哦——”楚先生立时会意地笑了:“没问题,大姐,这个忙我帮。”

  工程终于高票通过了验收,海洋身上卸了一个大担子,但他心里一点没感到轻松。工程完工,就意味着很快要跟包工头把工程款结清。可老马现在还在看守所里惶惶不可终日,从哪儿找这么一笔钱来填这个窟窿呢?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本来就是每天超负荷运转,再看着妻子依然对自己冷漠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根已经拉到了极限的橡皮筋,或许什么时候轻轻用手一弹,就会“啪”的一声断掉。

  这天连着陪验收的几位高工打了一通宵麻将直到午后,吃完午饭后,他好不容易感觉到了点困意,赶紧在工地充作临时办公室的工棚里拼了几把椅子打个小盹。在似梦似醒之间,他仿佛听到小蔡在轻声跟什么人说话,努力地睁开眼,竟然是好多天没有给过他好脸子看的谢言,她抱着女儿站在自己的临时“铺位”前,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温情。谢言身后还站着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就要坐起来,却被谢言按住了:“你多睡会儿吧,我们没事,我带爸妈来看看你盖的房子。”“真是不错!”谢楚德不失时机地赞许道,“不简单啊海洋。”海洋应着,还是起身,坐着醒了醒盹,却仍然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谢言的笑脸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不容他怀疑的。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不生气了?”谢言嗔怪地白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直到几天之后谢言主动给公公婆婆打电话问候时,海洋才知道,是母亲寄给谢言的一封信打动了谢言,帮自己将小家里的矛盾消解于无形。而再跟媳妇通起电话,老太太的态度也在根本上变了许多,竟然由衷地夸谢言读书多,学问大,“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海洋的福气”。

  老太太信里真诚的歉意也很让谢言动容,婆媳相谈甚欢。猫猫也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嘴上破的创口开始结痂,慢慢能吃得下东西了。孩子的生命力往往让人吃惊,病一出现好转趋势,体重很快就又长回来一斤,抱在手里又有了生病之前沉甸甸直往下坠的分量。海洋抱着女儿看妻子笑眯眯地跟母亲通话,心里很是欣慰。

  后方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同时,给包工头结工程款的日子也来到了眼前。跟海洋料想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当他沉吟半天,告诉面前的工头说“暂时付不了”时,两个工头中年轻的一个差点跳了起来,粗鲁地指着海洋的鼻子质问:“您这是什么意思,乔总?什么叫付不了?”

  另一个合作过很多年的李制文相对老练一些,他劝住了起急的同伴,心平气和地对海洋道:“乔总,您看,现在连温总理都关照我们,说一定要付农民工工资,您这么干,恐怕到哪儿说,都不合适吧?”

  海洋点头道:“温总理是说这话了,我也举双手同意,赞成。可是咱们这个工程它有特殊情况啊。”他稍顿一下,向他们托了底:“我也不瞒你们说,你们可能也都听到了点风声,开发商马自立给抓起来了。他欠着我的施工款,我这才欠你们的工资,要说急,我一点不比你们差。这样吧,你容我7个月,行不行?7个月以后,我就是卖房卖车砸锅卖铁,也把钱给你结清。中间要是我有钱了,我立刻就提前结。”

  大概是出于海洋一贯行事风格的了解和信任,或者也情知海洋说的是实情,两个工头略微商量了一下,同意将结款日期押后7个月。目送着他们出门,海洋突然在一刹那间觉得心灰意冷。争取到7个月的时间是不错,可如果老马“捞”不出来,欠款到不了帐,这7个月不过是把死刑改判了死缓,反而让人多受煎熬。

  晚上,他没有回家吃晚饭,而是拉着小蔡到了一家装修简单但还算干净的路边小饭店,要了瓶二锅头,却并不让小蔡,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灌得眼睛通红。一瓶酒快要见底,小蔡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又要拿瓶子的手:“海洋,悠着点!”

  “没事!”海洋笑笑,豪迈地道:“这点酒还喝不倒我!当初刚下海那会,我站马路边上,连4块钱一屉的包子都不敢吃饱。那时候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小蔡你放心,我保证咱们能扛过去。我想过了,马自立那边咱们就先不指望了。现在我考虑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接一个新工程,这样开发商的预付款加上咱们拿这个新工程合同去银行贷款,这两笔钱怎么都能把这个工程款的窟窿先堵上。”

  海洋的打算让小蔡吓了一跳:“这可是搏命一击啊!”他望着海洋,眼里充满忧虑。海洋与这个死党和忠心耿耿的下属对视了一阵,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没别的办法。要不我们就认输投降,把公司连带债权债务都卖掉,可是你甘心吗?我不甘心!”

  小蔡沉默良久,举起酒杯郑重地敬海洋:“来,海洋,这杯酒我敬你!我信你!咱们肯定能度过这个难关!”。杯中散发着辛辣香气的白酒被两个人同时一饮而尽,液体像刀一样锋利地划过海洋的嗓子进入他的身体,在他心里化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水兰帮水灵找到了一个工作,在她原来戏校一个同学开的洗衣店里收银。去不去工作,水灵心里犹豫了好久。要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自己也没怀孕,这活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家里现在缺不了人照应父母,自己身子又一天比一天更沉,再出去工作,就算能受得了这种强度,一个人也不会分身法啊。可再想到几个月之后家里又要添上的一张嘴,以及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计划生育巨额罚款,这一个月好几百块钱摆在面前,又有着极大的诱惑。虽然海洋承诺帮忙,可人都说救急不救穷,自己毕竟不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收银这活也不用怎么走动,想来不会太累,还算是有个事由,能走出去认识些外面的人,改变自己下岗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快要跟社会脱节的境况。思来想去,水灵决定去做着份工。她说服了范磊以后倒成上晚班,白天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则白天上班,夜里负责照料父母的起居。

  范磊虽然经常犯傻,可也有些时候脑子比谁都好用。看到白天老太太因为行动不便没事可做,老爷子又怕老伴不乐意也不敢独个儿出门找老街坊们支牌局,两人都闷得够呛,他想出了个好主意。他借了张麻将桌回来,在院子里布置了个小活动区,每天上午、下午各开两个小时麻将场,他负责请牌搭子回来,还提供花生瓜子、茶水,老爷子和老太太可以轮流上场,既可以帮老两口打发时间,也联络了邻里的感情。从此,乔家天天邻居盈门,老太太不但又能重回邻里家长里短的“消息场”,得知许多真真假假的最新信息,还时不时能在牌局上赢个块儿八毛的回来,钱不多,可证明了自己的牌技跟脑子还是威风不减当年,甭提心情有多好了。

  麻将一圈一圈地打着,太阳和月亮也一轮一轮地交替出现,日子像滚铁环一样一路向前。总在老太太身后观战的老爷子偶一回头,眼睛被自己种下的美人蕉已经怒放的花朵那火一样的红色灼了一下,这才恍然发觉,夏天已经来了。范磊把瓜子换成了西瓜,打牌打够了圈,几对老夫妇收手休息,吃着西瓜聊起了近几天突然不来了的邻居老易。

  “老易来不了,家里闹腾着呢!他家老三媳妇要闹离婚。”张大叔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一边传播小道消息:“别看老易那三小子干正事不灵,歪门邪道他可会着呢!在外头跟个什么女的鬼混,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人家能不缠上他吗?而且这事儿也是赶巧了,那女的找人做B超,说是个男孩,老易三小子不是有个丫头吗,那混小子还非想留下这个儿子。老易也管不了,我看他都快急出心脏病了!”

  范磊在一旁收拾着扔掉的瓜皮,听到这段插话问道:“张大叔,那孩子要了也不合法吧?”

  “可不是嘛!”张大叔把西瓜皮扔进范磊手上的土簸箕里,从口袋里拿出个手帕抹抹嘴道:“听说他们正求人帮忙呢。你们知道张秘书吧?就是当初和你们家水灵……”说到这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范磊的身份,一时尴尬得说不下去了:“那什么……”范磊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宽慰他道:“啊,没事,您说。”张大叔这才继续道:“那个张秘书不是给个副市长当秘书吗?听说这个副市长主管文教卫生,计划生育也归他管,所以他们就去求那个张秘书,看能不能帮着想想法子。”

  张大叔是说者无意,听的人里却有两个人留了心。一个是乔老太太,另一个便是范磊。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彻头彻尾的平头老百姓的鞋底踩在市政府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的大楼走廊上,范磊听到了自己心里不断打退堂鼓的声音。从感情上来说,作为男人,他不能抛开尊严放下脸面去求一个让他鄙视透了的人,可是在理智上,为了自己和水灵将要来临的爱情结晶,他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这个新生命创造一个安稳的、起码是正常的成长环境。自己没权没钱,也攀不上什么当官的亲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张秘书了。他不来求,难道让水灵来求么?尊严?呵,他苦苦地笑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尊严算个屁。狠了狠心,他敲开了张秘书的门。

  这是一场让范磊终生难忘的会面。对方的矜持乃至傲慢尽管让他觉得不快,但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并不是不能容忍。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当他强抑着内心的屈辱和为难断断续续地讲明来意,张秘书竟然用了一种半是调笑半是讥讽的语气,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张秘书说的是:“咱们国家政策呢有这么个规定,要是夫妇俩的上一个孩子有病,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第二胎。好多种病,上医院一查就漏馅,人家医院也不是傻子是吧,明明没病说有病人家肯定看得出来,但唯独这个弱智和精神病医院不好查。你想啊,你可以让你们家小水——是叫小水吧,上医院装疯卖傻呀!然后开出一个残疾人证,这样你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要老二了。”

  那一刻范磊死盯着张秘书一开一合的嘴,像是盯着一个往外汩汩冒着污水和粪便的下水道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最终,他轻蔑地朝张秘书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即使只凭想象,水灵也能明白丈夫去找张秘书时忍辱负重的感觉和心情,她也知道张秘书既然不帮忙,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对范磊说。可她也想不到,张亦松竟然会用那么个缺德主意来羞辱丈夫和自己。没错,他并不知道小水是他的儿子,可这么阴损地挖苦别人的孩子,足见此人本性之不堪。范磊白天是憋足了一肚子火的,到晚上跟水灵说起张亦松的德行还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他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水灵,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这种人?我告诉你,他这种浑身冒坏水的玩意儿就欠让他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水灵听到最后一句浑身一颤,央求似的抓住范磊的手道:“你别这么说呀,范磊!”范磊看着妻子脸上凄楚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甭担心。小水是我的儿子,他才不能随了他那个混蛋爹呢!”水灵在丈夫的怀里双肩耸动,眼泪涌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哽咽着说:“对不起范磊,让你受委屈了,这一切都怪我!”范磊没有说话,只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哪有,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两人不再说话,静默地互相依偎了许久,只觉得彼此的心意似乎通过呼吸就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的传递。

  善良的人总习惯于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或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样的话当成信条,却往往忘了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会无聊到“损人不利己”的地步。

  张秘书在范磊和水灵要二胎这件事上便充当了一个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的角色。范磊找过张秘书之后,张秘书再碰到沈致公,便将他拉到一边,以推心置腹的姿态向他透露了范磊想托他帮忙超生的事,又特地强调了计划生育事件对单位领导人可能造成的敏感而严重的影响,要沈致公把握好里头的利害关系,最后还故意含含糊糊地告诉沈致公,听说市里下一阶段工作重点是各级领导考评,言下之意,别因为个无足轻重的亲戚把仕途给毁了。

  沈致公混了这么多年官场,自然不难听出张秘书的意思,张秘书的每一句闲篇儿都是话里有话,直让沈致公听得如同有百爪挠心。犹豫再三,他叫了范磊到办公室,委婉地表示,在水灵生完孩子之前,范磊都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范磊听出了所谓“休假”的名目之下要辞退自己的意思。望着这个看上去周武郑王一派官气的姐夫,范磊从他的客气和尽量和缓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官位的患得患失和对亲人深深的疏远。沉默了半天,范磊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按照沈致公的安排去财务上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黯然走出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归属感的单位大门。走在路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突然很想哭。

  范磊被自己姐夫辞退的时候,乔家院子里也并不太平。老太太想拿出点私房钱买些东西,亲自去求张秘书一趟,可是拿出那个桃木匣子打开还没翻检,老太太就感觉这匣子似乎被人动过,细细一点,果然少了300块钱。钱自然不会自己长脚走了或者插翅膀飞掉,家里从来都有人,不可能是外头进来人拿了这钱,而且如果真是外头的贼,也不会这么客气地不把钱全拿走,还给失主留下一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内贼作案。其实在老太太心里,这个对象是相当清晰甚至都不用费心再去推理或证明的。

  从单位最后得到的几百块钱在范磊的口袋里被揣成了潮的。没到下班时间,他不敢回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思量再三,他拿出一张老人头,去农贸市场里买了一大块排骨、几只螃蟹,临出市场门,看到有人摆着小摊给人割皮带,想到自己的皮带已经旧得马上就要断掉,他又花了三块钱,用最便宜的那种材料割了条新的,直接换上。偶尔为之的冲动购物让范磊心里的郁闷稍稍得到了疏解,他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无谓地把姐夫推到矛盾前台,归根结底,自己要二胎违规在前,姐夫再不讲情面也都有道理。他提着战利品故意作出兴冲冲的样子进了家门,正撞在老太太排查怀疑对象的枪口上,手里的东西,以及新得扎眼的皮带,在老太太看来分明写着两个大字:罪证。

  面对水灵“买东西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盘问,范磊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含糊其辞地说是单位发的奖金。这明显牵强的理由令老太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明确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范磊。当范磊明白自己竟然成了嫌疑犯时,他的脸色变了。

  “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接下来的话实际上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让人家来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让人家这么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说,我还没死,还没糊涂!”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辩解,可憋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妈,我跟您说,我范磊没钱,可也不至于偷偷拿别人的钱!我今儿买这螃蟹皮带,确实是我单位发的。”

  “好,”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指指电话:“要真是单位发的,你就给你姐夫打个电话,我问问他。”范磊默然站着,并不动弹。“怎么,不敢打了?”老太太冷笑一声,自己去拿电话:“好,你不打我打,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丢300块钱。”

  范磊像一只被惊动的豹子一样敏捷地伸出手,一把按住电话听筒。他顺着吃惊地望着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个个扫视过去,之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别打电话了妈,钱就算是我拿的吧。”

  老太太的脸上现出了胜利者的神色,而水灵和老爷子则愣在当地。恰在这时,小水放学回家,一进堂屋就嗅出了古怪的气氛,他有些紧张地跟大人们打了声招呼,就背着书包借口写作业想往里屋走,却被他最害怕的声音叫住了。水灵把小水叫到面前,严肃地问:“我问你,你动没动过你姥姥放在柜子里的钱?”母亲前所未有过的严厉轻易攻破了小水的心理防线,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妈,我错了!”

  范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一把把小水拉过去按到凳子上,脱下鞋,使劲打孩子的屁股,一边打一边暴怒地喊着:“你个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敢偷东西,你看我打不死你!”老太太想去拦,反而被水灵拦住了:“您甭管,他就是欠揍!小水你说,你怎么知道姥姥钱放在哪儿的?你拿钱干吗去了?”

  “有一次,我帮姥姥拿钱,我就知道了,我就拿了这么一次,去打游戏机了……哎哟!”小水的屁股又重重挨了一下,他哭喊着哀求道:“爸爸,我再也不敢了!爸爸……”

  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推轮椅过去,使劲挡开范磊的手:“行了,打两下就得了!你看你下手那么狠,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小水趁机抱住姥姥继续大哭,哭声里带了明显的撒娇意味。范磊住了手,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火气更盛了,他激动地数落道:“哭,就知道哭!你有一点男孩子样吗?你个松包蛋,没囊没器的混蛋玩意儿,也不知道你随谁!”

  水灵听到这话,伤心地把头别到一边。老太太却不乐意了:“随谁,那是你儿子,你说他能随谁?反正我们老乔家从来没这个拿人东西的遗传,这坏毛病还不定从哪儿来的!”

  “呵!”范磊怒极反笑,冲着老太太道:“那您这话,合着是我们家有这偷东西的遗传?”他挣开水灵试图拉住他的手,昂然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今儿我就把话说清楚!我范磊没本事是真,可还不至于贱到拿别人家东西!我跟您说老太太,我住过来,没惦着您老乔家一分钱的便宜,我父母过世得早,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是从来把你们当自己亲爹妈!我问心无愧!”他红着眼圈说不下去了,转身推门而出。

  “快啊,水灵,你快把范磊追回来!”老爷子焦急地提醒还没回过神来的女儿,水灵匆匆忙忙地喊着范磊追出门去。夜色回复了往日的平静,老爷子和老太太却知道,事态是真的严重了。

  范磊铁了心要搬回家住,水灵怎么劝也没用,最后只得顺了他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丈夫尽心伺候父母、受委屈也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心疼自己。钱的事范磊已经跟她说明了,她也想不出除了向父母隐瞒实情外更好的处理方式,可这样更让她觉得歉疚。先分开住一段时间也好,她想,范磊不是个记仇的人,等他消了气,老太太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每个白天,范磊还跟从前一样回到老爷子这边买菜做饭,拉老太太去针灸,晚上只要水灵一到家,他就二话不说拔脚离开。面对老爷子和老太太,他也变得很沉默。偶尔答老两口什么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透着明显的距离感。

  “泥人也有个土性!”老爷子这么感叹道:“人谁不要脸面?你瞧瞧你这张嘴,说什么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两口子这没日没夜的伺候你,这都不作数了?再说,人家也没占你便宜呀!范磊发点钱,还记着给你买螃蟹,你那么说话,多伤人呀!”

  “我那不是话赶话嘛,其实我心里没那个意思……” 老太太口中仍没忘了为自己辩解,然而明显底气不足。害女儿也受了连累得跟女婿这么分着住,更何况女儿还怀着身孕,女婿一定很不放心,她心里暗自把肠子都悔青了,也觉着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老太太思忖再三,犹豫地向老伴提出:“让水灵带着小水回家住吧。我现在就是上个厕所什么的得用人,要是一天在家里不动弹,其实也没多少事。你说,你能不能管我,咱不用水灵他们两口子照顾?”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行。不就是做两顿饭吗,我觉着没问题。”

  怎么把水灵合理地打发回家而不让她生疑也需要技巧,好在老太太精于此道,祭出了当初在医院里绝食闹出院的撒手锏,从一大早开始就对水灵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嫌水灵做的菜里油有股子哈喇子味,扔了筷子不吃,一会儿又说水灵归置屋子收拾得不干净,毛病挑多了,顺理成章地冲水灵大发脾气,赶她回自己家去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留下来。水灵不知道妈这是撞上了哪门子的邪,又不能拍桌子而起对她以牙还牙,只好强忍着委屈和郁闷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到了自己家。

  有女儿一家三口在身边陪了那么多天,突然人一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觉得不习惯这种宁静了。老爷子牛刀小试做出的第一顿晚饭不敢恭维,简单不说,还咸得没法下嘴。不过两人也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情,草草动了几筷子,便由老爷子收拾了桌面。没开电视,小水不在,没人闹着看动画片,老两口也打不起精神听戏或者看电视剧。两人坐在日光灯惨白清冷的光线里,相对无言。

  沈林的“黑七月”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自从沈林高考一个月倒计时开始,水兰就全力以赴为儿子高考提供后勤保障,很少顾得上回家看父母,所以在高考结束后应儿子要求跟他一起去姥姥姥爷家时她才知道,水灵一家都已经搬回自己家住了。老太太说嫌人多了烦,跟老爷子俩人单过感觉最好。她的样子看上去倒还真是逍遥自在,可水兰心知这八成是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什么事情自圆其说的幌子。就算是真的,这也纯粹是瞎胡闹,就凭老爷子的岁数和身体,做饭、洗衣服、给老太太洗澡、扶她上厕所这些活,他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您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不放心嘛!”水兰简直对幺蛾子层出不穷的母亲无计可施。可老太太脸一板,佯怒道:“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水灵范磊也照顾我们好几个月了,也该让人家歇歇了。你要是不放心,你就来管我和你爸!”

  这句话切中了水兰的七寸,让她一时语噎。可恨愣小子沈林还顺着这个话茬给老太太帮腔:“对,妈,姥姥说得也是。现在小姨他们俩都上班,是挺辛苦的。反正我也要上学走了,你一人也没事,你把姥姥姥爷接咱家去得了。”水兰心下暗暗恚怒,不禁皱起眉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低声道:“你甭跟着搅和,你知道什么!”

  沈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当着自己父母的面,水兰被儿子的放肆搞得下不来台,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愠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林冷静地答道。他将一盘切好的西瓜分给姥姥姥爷,又拿了一块递给水兰:“我就是想,实干总是比空话有用吧。得,妈,我不说了。吃西瓜。”

  沈林的话虽然让水兰尴尬,可也提醒了她。水灵还带着双身子,自己在剧团却基本上是终日无所事事,等沈林去读大学一走,家里需要自己操心的事也不剩下什么了,接父母过来住确实成了上策。为什么一直没往这方面动脑子,水兰暗地想了一下,八成是因为自己心里横着丈夫这道坎。

  为了试探丈夫的态度,水兰装作无心地随口跟丈夫提起老两口现在单过的事。沈致公看上去心不在焉,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爸妈那情况,身边缺不了人,沈林也说了,说水灵他们也伺候好几个月了,是不是也该换换,轮到咱家管爸妈?”没想到沈致公很痛快地应允说,只要她愿意,多到老两口那边去去也没问题,就是晚上住下,自己也没意见。水兰被这满拧的答案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你就那么盼着我住外面,不回来?”

  “要不怎么,不是你说要去照顾么?”沈致公觉得妻子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让父母搬到家里来住,他立刻收起了原来的心不在焉,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这不是开玩笑吗!怎么可能呢?我天天那么忙,根本顾不上家,你们母女俩那个急脾气,在一块还不天天吵?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没脑子,那范磊和水灵俩人闲着,不是正好照顾你爸你妈吗?”

  “可人家水灵现在不是白天要上班嘛!”水兰努力地争辩道。沈致公想也没想,顺口说:“那范磊有空啊。”水兰听得奇怪,反问他:“他不也在你那上班吗?”沈致公这才知道说漏了嘴,他有些尴尬,哼哈几声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再说话。水兰知道再商量下去也无非是这个结果,她主动中止了讨论,像以前从未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一样。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两口会笃笃定定地在这个大院、这栋老宅里日复一日与街坊谈天打牌,一直到终老此生。很多情况下,只不过一个瞬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突变,却会推翻此前的所有预设,彻底地改变一件事乃至一个人生以后的整个发展走向。

  扶老太太上厕所,这个活儿老爷子打两人单过以来训练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时候老爷子竟然会一个没扶住,让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这事发生在一帮老麻友正在院子里等着俩人回来重新开局的时候,偏偏这天张大妈有事没过来,来打牌的人里就没有女街坊,偏偏范磊水灵水兰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出事时踪影全无。老爷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声叫外面的易老爷子和张大叔进来帮忙。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让几个异性老街坊看见她光着屁股一身湿漉漉地躺在卫生间里的狼狈相,被他们七手八脚给扶起来又把裤子穿好时,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这个地方老太太呆不下去了,她宁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哪怕这名声和尊严只存在于她自欺欺人的幻觉里。她无法容忍日后与亲眼目睹她怎么丢尽了脸的老街坊见面,因为每见一次她就将被迫重新体味那洗手间里生不如死的几分钟。她向水兰提出,以后和老爷子一起跟着水兰住。

  望着母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和颓丧得全没了神气的脸,水兰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也不能拒绝这个合理的要求,鼻子里一股热流直冲入脑,使她在尚未跟沈致公商量的情况下就答应了母亲。不过这一次说服沈致公竟然也出奇地顺利,大概也是老太太的遭遇让女婿心里起了一些怜悯,沈致公思忖了一会儿,便让水兰定个日子,他好提前给安排搬家的车。

  俗话说得好,锅勺没有不碰碗沿的。人们一起生活,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过锅勺要是老碰碗沿,能把碗沿磕出豁来。

  水兰家里有太多事情让老太太不习惯。比如厕所离卧室足有八丈远,而空间又是那么挤迫,仿佛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水兰说过,让老太太起夜的时候叫她一声,她好过来扶着她去,可老太太没想到水兰远不如水灵警醒,叫她一声不应,再一声还不应,怕吵到了沈林或者沈致公,就不敢再叫了。开始可以拄着拐慢慢走的老太太只好学着自力更生,但是她往往越想悄无声息,就越是会响亮地在途中将拐撞在桌角、椅子背、衣架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水兰做饭的手艺也跟水灵和范磊没法比,大概是随惯了沈致公的口味,菜的滋味寡淡得好像没加盐一样。

  说到大女婿,老太太就更有微词了。在水兰家住的第一个晚上,沈致公就是快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才回来的。老太太瞌睡轻,听到他开门进屋换鞋,脚步有些踉跄地进了自己卧室。第二天问起水兰,原来这么晚回来对沈致公来说是常事。仗着自己年轻就半宿半宿不睡觉,常年下去,身体不全熬坏了么?老来闹个七灾八病,苦的还不是沈林。她一片好意地跟沈致公提起这事,轻描淡写说了他几句,可他脸上立马毫不掩饰地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吓得老太太赶紧住了口。有时沈致公回来得早,家里就老来人找。他们在客厅里谈话,老两口在屋里看电视就得把音量调到最小,怕吵着他们。最后干脆学会了把电视静音,只看画面。老太太就觉得住在大女儿这儿,辈分好像倒了个个儿,自己不是妈,反而得处处赔小心,非常不自由。而且到了这里也没有了老街坊和牌局,两人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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