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_李敖【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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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虽多,但是真正与他有渊源有交往的,恐怕百不得一。我生在一九三五年,胡适大我四

  十四岁,跟小他四十四岁的青年朋友“忘年交”,我是惟一的一个。自我以下,不但赶不上

  和他有渊源有交往,甚至连见过他的人也不多了。——他毕竟是老去的五四人物了,距离我

  们大远了。

  我初见胡适在一九五二年,那时我是台中一中的学生,跟他只匆匆说过几句话;七年

  后,一九五九年,他约我单独大聊了一阵,那时我是合大学生。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通了几

  次信。一九六一年我进台大研究所,他得知我穷得裤子进了当铺,特别限时信寄来一,千

  元,并写给我说:“……过了十月十日,你来玩玩,好不好?现在送上壹仟元的支票一张,

  是给你‘赎当’救急的。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从来不推辞

  一样……”从这点上,就看出胡适的细心处,他一方面雪中送炭,一方面又使你有理由消受

  这一炭。这种细心,在二十二天后的另一封来信里,再度表现出来。在这封信里,所写的内

  容,如被邮局检查到,会给我带来麻烦,因此他不邮寄,而在信封上写了“敬乞姚从吾先生

  便交李敖先生”字样,由姚从吾老师“偷偷”转给我。

  胡适是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时的老师,并不是我的老师,但他跟我说,他完全不记得我父

  亲这个学生了,这是我父亲在北大成绩并不出色的缘故。胡适的学生姚从吾是我老师,姚从

  吾写信给人说,胡先生待李敖如罗尔纲。罗尔纲是胡适贴身的出色徒弟,身在大陆。胡适特

  别亲题罗尔纲“师门五年记”一册寄我、又当面送我一册,我感到姚从吾老师所说,不为无

  因。在胡适眼中,我是出色的,可是没等我念完研究所,他就死了,他拉我做他徒弟的心

  愿,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了。

  胡适死后八年,我为“胡适给赵元任的信”编标题,在一封被我标做“收徒弟的哲学”

  一信里,重温他引清朝学者李恕谷的话:“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我颇

  有感悟。胡适生前交朋友以“自大其身”是热闹的,但他死后,他的朋友却犹大者天下皆是

  也,幸亏有我这种“士”来不断从大方向以“不朽”之,或聊偿其所愿,梁实秋在《读(胡

  适评传)第一册》中说,胡适告诉他“台湾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李敖先生,他所知道的有关胡

  适的事比胡适自己还清楚”。我相信这是真的。胡适“交友”是失败的,但“求士”

  却没看走眼,我的确是最清楚他的一个人,每看到别人的“胡说”,我就哑然失笑,如

  今胡适百年孤寂,我千山独行,自念天下不可为之事,尚有待我去可为,权写杂感,以志里

  程如上。

  这篇文字,可说是胡适与我之间的一个简单缩影。我没做成他的徒弟,但是云龙契合之

  际,我却在他生前死后,做了比任何人都识其大者的事。这种奇缘与情义,求之古今人物,

  亦属罕见。清朝王源《刘处士墓表》中记“[刘献廷]尝从容谓余曰:‘吾志若不就,他无

  所愿,但愿先子死耳!’予惊问故,曰:‘吾生平知己,舍子其谁?得子为吾传以传,复何

  恨哉?’”我想,胡适死而有知,当有刘献廷这一感叹。

  我在台大时,所佩服的在台湾的前辈人物,只是胡适、殷海光而已。我后来的发展,和

  他们比较起来,可这样说:胡适得其皮,殷海光得其肉,真正皮肉相连的,是硕果仅存的李

  敖。李敖的际遇比胡适、殷海光坏得多:第一,胡适、殷海光出道时,整个原野是大陆,李

  敖只剩下台湾;第二,胡适、殷海光有正当职业,并且是大学教授,李敖却一直被封杀;第

  三,胡适、殷海光赶上知识分子被尊敬的最后一代,李敖则碰到经济挂帅、武士刀挂帅、知

  识分子不帅的时代;第四,胡适、殷海光都没因思想和先知坐牢,李敖却饱受皮肉之苦。所

  以,李敖虽然皮肉相连,却生不逢时,也不逢地。对他们两位的综合看法,一九八六年十月

  号香港PLAYBOY(《花花公子》——编者注)中文版由黎则奋访问我时,有这样几段:

  PLAYBOY:在思想上,你自承深受胡适和殷海光的影响,究竟影响在哪方面,是否对自

  由主义的坚持?

  李敖:他们对我的影响不是那么多,只有一部分……

  PLAYBOY:然则,是不是做人方面的影响比较大?

  李敖:做人方面,殷海光比较能够维持自我,愈来愈进步。胡适则愈来愈退步,做了官

  之后,他应酬大多,连学问方面也退步了。

  PLAYBOY:那么,如果你要为年轻人推介思想人物,舍你以外,你会推荐何人?

  李敖:不会,一个也不会。

  PLAYBOY:真的没有人值得你佩服吗?

  李敖:想佩服人,我就照镜子。

  任何思想家都有胸襟希望后一代超过他们,龚定盦说“别有狂言谢时望”,我想,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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