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她又担心傩喜先生人上了点年纪,穿马路时或者已经给一个汽车撞倒,这时傩喜
先生的身子就正躺在医院的床上,哼着呓语,头上斜斜的缠的白布,床旁站着包白帕子的
中国女看护在悄悄的议论傩喜先生一对耳朵。
那旅馆中的当差的——这是一个同傩喜先生年纪差不多的人,只除开一对耳朵阿丽思
小姐认为其余是同傩喜先生一 模一样的好人的——见到阿丽思小姐一人又不愿吃饭,只干
急,就偷偷的做了一件好事。他到一个好地方去,探听傩喜先生的行踪方向,回头走进阿
丽思小姐房中照规矩的行着礼,同她说,“外国小姐,我想傩喜老爷… 傩喜先生决不回
来吃饭了。”
“不会的。”
“会。这地方各处地方人全有,别是遇到了往日朋友,被朋友扯他玩去了。”
“不吃饭倒不要紧,我是怕他初初到贵国来路上陌生或者出了岔子。”
“你外国体面人到此是决不会出岔子的。”
“我见到这地方汽车多… ”
“倘若是傩喜先生坐车辗死一个人,也只要五十块钱就可以打完这个官司。”
“傩喜先生难道只值得五十块钱吗?”阿丽思小姐听到侍者说只要五十块钱顶命,想
起就不舒服。她是把话听错了。
当差的,见到阿丽思小姐误会了他所说的话,忙又补足说是所谓五十块钱的,乃是对
外国人到中国地面辗死中国人的办法,当然傩喜先生是不在此例。
“那总太贱了,小孩子不是只要二十五块吗?”
当差就不再作声。因为他是明白在一个外国人面前,关于钱,许多事都应说得比中国
实情贵一倍,好从中取利叨光的。然而这件事则他知道是许多外国人都懂的规矩,且这五
十块抚恤在他也就是一个大数目。一条命,虽说一条命,中国许多地方的人命,就并不比
猪狗价高,有灾荒地方,小孩子作兴用二十两大秤交易,至多也只有七分钱一斤的行市。
大部市上专卖人口,除了年青的女人值一百两百外,其余还多数是无市的。他自己就不很
相信真可以卖五十块钱!
想到这些的那老当差,就痴痴的站在阿丽思小姐面前不动。
阿丽思小姐记起当差说的傩喜先生决不回来吃饭的话,就问他此外这个地方还有些什
么热闹可看。因为她是明白傩喜先生来中国原就是看热闹的,以为也许傩喜先生一早一个
人出门,是存心到这样好地方去,因为太好玩了就忘了回旅馆了。
“可以玩的地方多着啦。”那当差就为阿丽思小姐数出三 打本地好处来,如象到中国
庙宇里看中国人对菩萨磕头求保佑发财,在当差又明知是外国人所欢喜参观的一类事。末
后他又把这问题扯到傩喜先生身上去,“或者他老人家也是去城隍庙去了。我刚才就到一
个瞎子处打了一个时,问问那瞎子傩喜先生所去的方向,他说在东方,城隍庙原是在东方!”
“那瞎子是见到过傩喜先生吗?”
“他是瞎子!”
“那怎么回事?”
“这个怪。他眼睛瞎,心眼儿可光光的。他凭了一个卦盒,凡事皆知。灵极了。他说
的是决不会错。他刚才就告我傩喜先生决不回家吃饭,不会错!”
末了为了要证明这瞎子心眼儿不瞎,这老侍者就在阿丽思小姐跟前学了不少故事,设
若遇到乖巧的人,会疑心这是那瞎子特派来拉生意的。他又说这一条路上,这一个旅馆中,
许多外国住客,就都如何信任这瞎子,失了什么东西找不到时,就问他,他便能够指出这
偷东西的人,或是厨子,或是车夫,以及这东西所去的方向,结果就有人因此可以找到那
偷东西的。他且说相信这是吕洞宾投胎。
阿丽思小姐经这侍者一番语,象说《天方夜谈》的有趣,就把傩喜先生忘掉,专来讨
论这先知了。她曾听到傩喜先生谈过,哈卜君处就挂有中国人的神仙相,名字也似乎是吕
什么。她想这个神仙眼睛会瞎,倒是一件奇怪事。
她说,“你中国神仙全是瞎子吗?”
“那并不一定。听说是神仙都是眼睛光光的。有些还有三 个眼睛,中间那眼睛在脑门
上,睁开时就放绿光,财神爷是这样的。只有一个神仙是跛子,走路一蹶一蹶用拐杖扶持
到,名字叫做铁拐李,佩起葫芦各处卖仙丹,据那瞎子说他们是会过面的。”
过一分钟阿丽思小姐却想到了要见见这个瞎子神仙,她说,“你明天引我去看看那神
仙,好不好?”那侍者不消说就略不迟疑的慨然承应这义务下来了。
她去看看这瞎子的意思,是想藉此见识见识,并且有机会可以问问中国一共是有多少
神仙,并且问问中国神仙为什么不到西洋去保佑人。
“你名字是不是阿福,听差?”
照阿丽思小姐的问,那侍者恭恭敬敬把腰弯着,说,“也可以叫阿福,也可以叫二牛,
请外国小姐随便喊。”
“有两个名字倒方便。”
52书库推荐浏览: 沈从文